周宗奇,原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原《山西文学》主编,专业作家。年开始发表作品。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风尘烈女》,长篇历史纪实小说《清代文字狱纪实》,长篇纪实小说《三个红色殉道者》,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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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龚鼎孳剃发
《清史列传·贰臣传》(乙)里记载:龚鼎孳,字孝升,安徽合肥人。崇祯七年进士。
年,龚鼎孳29岁。去年三月,他还是大明兵科给事中(笔者按:兵科给事中,明清两代参与军事监察的职官名称,为皇帝近侍职官名称之一,秩正七品),一年后的今天,却成了大清的吏科给事中(笔者按:明清吏科之谏官,秩正七品),中间还做过李自成大顺朝个把月的直指使,不出北京城,一年官三朝,得了个“闯来则降闯,满来则降满”的臭名声,时人讥为“惟明朝罪人,流贼御史”。但龚鼎孳此人个性特别,为人狂放不羁,风发蹈厉,经常有不合时俗的言行。有人说他“惟饮酒醉歌,俳优角逐”,父亲去世,他在丁忧期间也敢带着如夫人游西湖,“夜夜笙歌”,“已置其父母妻子于度外,及闻讣而歌饮留连,依然如故,亏行灭伦”。屡屡成为别人攻击他的口实,因此在仕途上,他也是屡起屡仆,上下浮沉,大明时贬官寻常事,大狱也蹲过。清初,统治者为收拾人心计,竭力推许儒家伦理纲常,他自然“素行不孚众望”,多次遭到降级贬职。但此人还有个特点,内心从来不纠结,该干啥还干啥,对外不计较,从来不曾为自己辩护一句,还把骂他损他的诗文之类收集归档很珍惜。这在明清之际士林中颇具典型性。
说话这会儿,龚鼎孳正在宣外大街“香严斋”家里和如夫人顾横波说气话,气的是那个新上任的礼部右侍郎孙之獬。
孙之獬,字龙拂,山东省淄川县人。明天启二年()进士,选庶吉士,继为翰林院检讨。崇祯初年,因被列入阉*逆案,革职为民。清军入关以后,孙之獬看看大势,遂向清廷俯首乞降,为了表示忠心,自己带头与全家人一起剃头留辫子,换服满装,在山东老家静候召唤。清廷急于用人,任孙之獬为礼部右侍郎,着即行赴任。
这事让龚鼎孳和清廷新投汉臣大为恼火!要说这一年多来,清廷表现得极为宽宏大量,采取了一些颇得人心的措施,譬如以隆重的礼仪改葬崇祯皇帝;对于明朝的旧官,只要愿意归顺,一律以原职录用;宣布革除前朝的诸种冗苛之*;最叫人放心的是,允许汉家官民保留前朝衣冠,不必像他们那样剃发留辫,改穿马褂和开衩袍。这一阵子龚鼎孳还在想,清廷如果继续这样遵从汉制,前景一定会好,自己恐怕还大有施展身手的机会。可万万没料到,孙之獬这狗东西突然来了这么一手,剃发易服,“标异而示亲”,这不是给清廷提醒说:前明这些官们还是愿意剃发易服的呀。这可倒好,你要是不跟他学,就会被清廷看做不是真心归顺,甚至怀有二志,轻则受到猜忌,断送前程,重则还会招致不测之祸,起了连锁反应可怎么办?要知道,保留前朝衣冠,这可是臣服新朝后,内心留下的最后一点慰藉,对前朝并无太多留恋的龚鼎孳,也认为这是万万不可割舍的。所以,越想越气,必须惩治一下这个狗东西孙之獬!龚鼎孳拿定了主意。
但是,对于龚鼎孳的这个主意,如夫人顾横波却不大赞同,认为史可法战死,南都丢失,明朝的气数已尽,清廷的天下是坐定了,所以剃发易服是迟早的事。孙之獬一准是看清了这阵势,才敢“标异而示亲”。相信朝廷肯定是非常高兴的。你们打在姓孙的脸上,无疑就痛在朝廷心里,结果会好吗?她甚至建议说:他姓孙的会剃发改装,你们这些人就不会?反正已经跳在河里了,半湿全湿有啥两样?你们抢得风头,才叫打了姓孙的脸。
龚鼎孳一听,倒愣起神来,这位如夫人的话,他还是不能不斟酌斟酌。如夫人顾横波,绝不是个寻常女子,她的出处及与龚鼎孳的婚恋、居家生活等,别具时代价值,应该记述一番。
顾横波,姓顾名眉,字眉生,号横波,南京人,乃“秦淮八艳”中人物。余怀《板桥杂记》说:顾媚,字眉生,又名眉。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支轻亚。通文史,善画兰。……时人推为南曲第一。(中卷·丽品)顾媚事略是《板桥杂记》“丽品”中写得最长的一篇。这里“南曲”有两解:一指昆曲;二是专指秦淮风月场的高档区域。从余怀的行文看,应指后者。略细点说,这年方25岁的顾横波,工诗词,精音律,善画。其所绘山水天然秀绝,尤擅画兰,所画丛兰,能出己意,笔墨飘洒秀逸,时人评其画风直追马湘兰(笔者按:马湘兰,也是秦淮八艳之一,明代知名女画家,尤善画兰,北京故宫书画精品中有她的兰花册页,日本东京博物馆也收藏她一幅“墨兰图”,被日本人视为珍品),17岁时所绘《兰花图》扇面今藏于故宫博物院中。诗词代表作有《海月楼夜坐》《花深深·闺坐》《虞美人·答远山夫人寄梦》《千秋岁·送远山夫人南归》等,收入所著《柳花阁集》。顾横波做事有男儿风,个性豪爽不羁,任性嫉俗,这一点,在“秦淮八艳”中与柳如是相似,故友人常以“眉兄”呼之,颇类柳如是之自称为“弟”。崇祯十三年()嫁给龚鼎后,改姓徐,名智珠,号善持君,世称横波夫人。
崇祯十二年()七夕,25岁的龚鼎孳路过南京,与顾横波一见钟情,在顾的小像下题诗曰:
腰妒杨柳发妒云,断*莺语夜深闻。
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
(牛力原创书画作品)被视为“求婚诗”。那么,时年21岁的顾横波有意乎?清人林慧如《明代轶闻·顾媚小传》有几句点评:“顾虽托足平康,能葳蕤自守,初无儇薄名,欲择人而事,当时名士多如鲫,苦无一当意者。”(卷四·美人谱)可见顾媚从良的心思早就有了,只是没有遇上可心可意的主儿。龚鼎孳年轻有为,二十岁中进士,在湖北蕲水做县令,因*绩卓异,调京另有重用,此次北上路过这“欲界仙都,升平乐国”的金陵城,一登眉楼即迷醉,遂留下这首“求婚诗”,顾横波能不能心动呢?
顾横波的“眉楼”就坐落在秦淮河畔桃花古渡旁,“绮窗秀帘,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香烟缭绕,檐马叮当”。时人戏称之为“迷楼”,仙人进来也会迷失本性的。按说顾眉的“裙下之臣”颇多,有人因为得不到她的爱,情愿自杀。但顾横波选择艰难,家境一般的无法下嫁,有钱有势的没文化,名头大的老头子多,青年才俊又断不出前程几何……这回天上掉下个龚鼎孳,早知道他是合肥世家子弟,才名卓著,年貌相当,温柔多金,更有似锦前程,几天处下来,如胶似漆,着实销*,她是真动了心。不过,历经风尘的她也有点犹豫,对一切山盟海誓都本能地存疑:龚鼎孳这个世家子弟、风流名士,不会也是逢场作戏,跟你玩玩而已?就算他真心爱你,能过了家庭关,把一个青楼女子娶回家?陈子龙那么爱如是姐姐,不是也没把她娶回家吗?那个吴伟业更怂包,把玉京妹妹抛闪得多可怜?小宛妹妹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被冒襄接受?湘兰姐姐、香君妹妹、白门妹妹……多少血泪教训啊!所以,顾横波动心归动心,并没有立即表态,只是含含糊糊地应付下来,尽管她在龚诗下添诗四句,“识尽飘零苦,而今始有家。灯媒知妾喜,特著两头花”,听口气好像是应承了,实际上仍拖延着,自龚鼎孳离开后,她仍在周围物色着如意郎君。
青年龚鼎孳可是来真格的了,别后鱼雁传书,情诗如火如荼。记述他们的初见:
晓窗染研注花名,淡扫胭脂玉案清。
画黛练裙都不屑,绣帘开处一书生。
顾横波的书生打扮,居然让他平得惊艳之美,喜获知音之喜悦。从此发下誓愿:
搓花瓣、做成清昼。
度一刻、翻愁不又。
今生誓作当门柳,
睡软妆台左右。
再表深怜之意:
手剪香兰簇鬓鸦,亭亭春瘦倚栏斜。
寄声窗外玲珑玉,好护庭中并蒂花。
真爱一个人时,怜惜必不可少。世界虽然很大,只有我龚鼎孳最好护花。
才解春衫浣客尘,柳花如雪扑纶巾。
闲情愿趁双飞蝶,一报朱楼梦里人。
(牛力原创书画作品)进京后的龚鼎孳虽然远别“朱楼梦里人”,但一副相思何曾离开过眉楼恋人?这一种浓情蜜意千里相思,顾横波怎能不倾心?再说,她又遭逢了一场意外官司,在南京已然不好存身了。原来,眉楼客人中,有一个名叫伧父的“官二代”,是南京兵部侍郎的侄子,粗俗蛮横,不得人爱。他发现一个名叫刘芳的“词客”比他受宠,醋性大发,便诬陷刘芳偷了他的名贵酒具,告到官府,想把事情做大。生意做不成,顾横波着了慌,多亏朋友多,一起出面帮忙。那位写《板桥杂记》的余怀先生,恰巧做过南京兵部尚书的幕僚,能走通点门路,他又写下一篇檄文公告天下。伧父的叔叔不得不顾及交情和舆论,把侄子痛斥一顿。同时,顾横波还有软的一手,摆出酒席,给伧父赔笑赔情,一场恶作剧总算收场。而那位对顾横波一往情深的刘芳老兄,居然一死殉红颜。这事弄得顾横波心灰意冷,情绪糟透了。一众蓝颜知己也都劝说道:人心险恶,世风日下,你一个弱女子,撑到何时是个了局?不如趁着青春靓丽,择善而嫁,求个好归宿。那位龚少爷,听说现在身任兵科给事中,前途无量,对你热爱有加,何不就奔他而去呢?顾横波被友情深深打动,再说对龚鼎孳也有了一年多的了解,遂果断决定,把这一生就交付龚鼎孳吧!关系确定后,因为龚鼎孳在京城任职,她先在南京充任外室,再说也有许多后事得处理,一直到崇祯十五年()初秋,她才关掉眉楼,离开南京,千里迢迢北上投夫。说起来也有一段大曲折。
当时,李自成的农民军已经逼近北京,通往北京的路途充满风险。一个从未离开过温馨眉楼的年轻女子,要在一片兵荒马乱中跋涉几千里,没点勇气还真不行。这顾横波孤旅远行,备极艰难,足足走了一年,才到达京城,浑身尘土、蓬头垢面,让她的龚郎又惊喜又感动又心疼,久久相拥不能分开。崇祯十六年()秋天,龚鼎孳悍然不顾物议,在京迎娶了青楼女子顾横波,婚后改名徐善持。这勇气,堪比钱谦益大礼娶回柳如是。有*敌借机弹劾他,由此而贬官,他却坦然写道:“翦豹天关,搏鲸地轴,只字飞霜雪。焚膏相助,壮哉儿女人杰。”
对这场爱情的严酷考验还在后头。他们新婚50天后,龚鼎孳便因弹劾权贵入狱,被关进了大牢。顾横波难中见真见勇,一不怕受牵连,二要为夫送狱衣狱被,三能传递忠贞之情,百般抚慰狱中人。这给龚鼎孳以莫大的安慰与勇气。
一林绛雪照琼枝,天册云霞冠黛眉。
玉蕊珠丛难位置,吾家闺阁是男儿。
九阍豺虎太纵横,请剑相看两不平。
郭亮王调今寂寞,一时意气在倾城。
(牛力原创书画作品)从龚鼎孳这狱中诗看,他是多么感激、感念着自己的横波夫人,夸她有男儿气概,夸她侠义深情,有一种终获患难知己的荣幸在。在赠如夫人的词中他写道:“料地老天荒,比翼难别。”这真诚,在那个时代的士林圈中,确属难能可贵。
转过年二月里,龚鼎孳出狱,两情尚未诉说尽,局势天翻地覆,李自成破城,崇祯帝自缢,大明官员生死抉择三条路:逃跑、投降、殉国。龚鼎孳选择了投井殉国。但后来有史家考证说,龚鼎孳不是真投井,是带着横波夫人躲在一眼枯井里避祸,无意殉国。此事聚讼在案,也真不好说清。从井里被押出来后,龚鼎孳投降了大顺军,接受直指使“伪职”,这是事实。眨眼间,大顺*权消失,大清朝建立。龚鼎孳再归顺新朝,从此背上了千古骂名。据多种史料记载,龚鼎孳说过这样的话:“我原欲死,奈小妾不从何。”就是说,我是想一死报国的,可我亲爱的横波夫人不答应呀。真与钱氏的“水凉说”有异曲同工之妙。龚鼎孳还有一首《绮罗香》,据说就是在井中赋就,用的是史邦卿《春雨》韵,词云:
弱羽填湖,愁鹃带血,凝望宫槐烟暮。并命鸳鸯,谁倩藕丝留住。搴杜药、正则怀湘,珥瑶碧、宓妃横浦。误承受,司命多情,一声唤转断肠路。人间兵甲满地,辛苦蛟龙,辛苦蛟龙外、前溪难渡。壮发三千,沾湿远山香妩。凭蝶梦、吹恨重生,间竹简,殉花何处。肯轻负,女史苌弘,止耽莺语句。
“搴杜药、正则怀湘”,什么意思?是说他要效仿屈原大夫,沉湘报国,结果倒像带着张丽华躲进胭脂井的陈后主,笑柄长留。关于龚鼎孳的推脱,未见横波夫人出面澄清。于是有人发议论说:顾横疲从来都是一个讲求实际的女人,嫁给龚鼎孳,使她脱籍从良,得偿夙愿,在这国破家亡的巨变中总算有个肩膀依靠,她才不在意别的什么呢!而且多年来红尘历练告诉她,要活下去,要活得比别人好,就得顺应时势与潮流,拿眼下来说,既然满人已坐稳朝廷,相公和他的同僚们已归顺大清做了臣子,就该安分守己,心里不痛快也要装得忠顺一点,把新主子哄得高高兴兴,不是对谁都好嘛。恐怕正是基于此,横波夫人才对孙之獬“剃发易服”一事发表意见,提醒相公千万别滋事招祸,惹火烧身。
对于如夫人的建议,龚鼎孳认真思谋良久,权衡来权衡去,觉得有理是有理,但眼下还是不可如此行事,也来个剃发易服?这不把自己和孙之獬摆在同等位置上了?也许能讨好新朝,但势必招致汉官同僚的强烈反感,最怕的是,朝廷至今并无明确表态,对姓孙的也未见褒奖,你这么干风险太大,万一……这个风头可不能出,目下惟有同汉官们抱团取暖,方为上策,既可治一治姓孙的,也可探探风向,谅其后果不会太糟糕。
“修理”孙之獬的事弄得很漂亮。当时顺治皇帝上朝时,满、汉大臣各站一班,满着满服,汉着汉装。这一日,孙之獬穿戴满服,照例要入汉班,但私下订盟的汉臣们一个贴紧一个,不给孙之獬一点空隙,挤来挤去就是挤不进去,很是难堪,最后乱了方寸,脑子一热,就往满班那边凑。这些满族大臣优越感强得很,哪能容忍孙之獬与之同班,七嘴八舌叱责着,你推我搡地把他逐出班外。孙之獬左右失据,一时戳在那里傻掉了,哭笑不得,狼狈万状。龚鼎孳们挤眉弄眼,暗自得意,可算出了一口恶气。
可是,他们得意得太早了点。孙之獬真不是善茬,这一场当众丢丑蒙羞,如何能吞咽得下,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不做二不休,立马给顺治皇帝奏上一本,建议朝廷尽快发布“剃发易服令”,全国推行。王家桢的《研堂见闻杂记》,于此有记:
有山东进士孙之獬,阴为计,首剃发迎降,以冀独得欢心,乃归满班,则满以为汉人也,不受。归汉班,则汉以为满饰也,不容。于是羞愤上疏,大略谓:“陛下平定中国,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从陛下也。”于是削发令下,而中原之民,无不人人思挺螳臂,拒蛙斗,处处蜂起,江南百万生灵,尽膏草野,皆之獬一言激之也。原其心,止起于贪慕富贵,一念无耻,遂酿荼毒无穷之祸。
(牛力原创书画作品)摄*王多尔衮早有此心,既有汉臣提议,顺势骑驴何乐而不为,于是连续正式颁布剃发易服令。年五月二十二日,颁发“剃发令”,规定:“全国官民,京城内外限十日,直隶及各省地方以布文到日亦限十日,全部剃发。”其执行口号是:“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在发布剃发令不久,7月9日,再颁布“易服令”,规定:“官民既已剃发,衣冠皆宜遵本朝之制。”
这下可不得了,一石激起千重浪,千重血泪之浪!汉人从来尊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传统观念,是从来不剃发的,“衣冠束发”成为汉人的外在标志。这剃发易服之令,严重伤害了汉人感情,使他们失去作为汉人的外在标志和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于是悲壮激烈的反抗浪潮风起云涌。“及有剃头之举,民皆愤怒,或见我人泣而言曰,我以何罪独为此剃头乎?”因此反抗满清,宁愿一死,不仅原先准备降清的人立即改弦易辙,连已经归附的州县百姓也纷纷揭竿而起,树帜反清,大规模的武装斗争几乎遍及全国。而清廷则有进无退,残酷镇压,血案迭发,旷古少见,于此史载多多:
在常熟,“清兵见未剃发者便杀……名曰‘捉剃头’”。常熟民众组织乡兵,推崇祯朝信阳知州、弘光朝兵部郎中严栻为首领,保卫地方,抵抗清军,一直战斗到九月份才被清兵屠戮镇压下去。
南直隶常州府江阴县有告示曰:“岂意薙发一令,大拂人心,是以乡城耆老,誓死不从。”江阴民众以“头可断、发绝不可剃”的口号,对抗清朝“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由陈明遇、阎应元领导军民抵抗,死守城池八十一日,有阎应元绝命联作证:“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杀贼,留大明三百里江山。”这年八月二十日,江阴城破,清兵屠城三日。
嘉定民众以“为我保此发肤”为口号,在明都察院观*黄淳耀和前左通*侯峒曾领导下,誓死抵制“剃发令”,起义反清,两个月内,大小战斗十余次。清总兵李成栋率兵攻城、屠城,民众牺牲以万计,史称“嘉定三屠”。
“剃发令”传到金坛县,三四百民众聚会抗令。清镇江知府从别处运来拒不剃发者的首级威胁民众,声言“一人不剃发全家斩,一家不剃发全村斩”。于是全城民众揭竿而起,奋起反抗,二十多天后被残酷镇压。
吴江乡民因为不肯剃发,杀县令,遭大屠杀。
原任陕西河西道孔闻謤(孔子后人)上书表示:孔子家族衣冠,已经延续三千年,希望能够保持不变,免去剃发易服。多尔衮回应:剃发严旨,违者无赦。孔闻謤疏求蓄发,已犯不赦之条,姑念圣裔免死。
黄州府广济县民人胡俊甫,因居住远村,患病卧床,一度没有剃发,被发现后,当众被杀,其邻居被重责,当地知县也受牵连获罪。
京师演员王玉、梁七子,因为扮演旦角没有剃发,清廷下诏曰:“剃头之令,不遵者斩,颁行已久,并无戏子准与留发之例。今二犯敢于违禁,好生可恶。着刑部作速刊刻告示,内外通行传饬,如有借前项戏子名色留发者,限文到十日内即行剃发;若过限仍敢违禁,许诸人即为拿获,在内送刑部审明处斩,在外送该管地方官奏请正法。如见者不行举首,勿论官民从重治罪。”
就连时任清廷大学士的陈名夏,因为说了“留发复衣冠,天下即可太平”的话,也被处以绞刑。
有记载称,清朝的剃发匠,挑着担子在街上巡视,看见蓄发汉人就强行剃发,稍有抵抗,即当场杀掉,把头悬挂在竿上示众,所以后来的剃发挑子后面,都竖着一根竿子,来历在此。
如此惨烈的结局,龚鼎孳万万没有想到。他一方面对孙之獬恨之入骨,另一方面也对自己和众汉官的孟浪后悔不迭。其实,此事恶化不是没有预兆。那天孙之獬朝堂出丑,最后由负责监纠朝仪的御史王守履,弹劾他乱班失仪,请皇帝降旨论罪,但并无下文,这是一。他的朋友陈名夏因事求见多尔衮的心腹谭泰,居然遭到拒绝,理由竟是何不效孙之獬剃发改装来见?这是二。陈名夏出来对他言说此情,两人都大起疑心,莫非上头真有剃发易服之意?为了进一步摸底,陈名夏决定去会会正在走红的洪承畴。洪承畴是清朝入关前就归降的,因此早就剃去头发,蓄起辫子,衣冠穿戴也一如满官式样。据陈名夏后来告诉他,自己是这么跟洪承畴说的:
眼下当务之急,莫过于抚定四海,开创统一大局。若论剃发改服,亦属大事,但与抚定四海相较,也还在其次。况且沿袭千百年之汉俗,骤然改易,必致惊扰,或生异变。洪承畴呢,只诡异地问一句“有这等消息,你从哪知道的”,然后就充愣装傻,顾左右而言他,竟扯起陈名夏老家的太湖说个没完……以上诸事,不是早该看出其中端倪吗?怎么就没有多想想呢?略略用心一点,何至于有今天啊。那么,现在又该怎么办呢?
(牛力原创书画作品)已然三朝为官的龚鼎孳,还能怎么办?只好乖乖就范,在街上找到一处剃头铺,削去长发,露出大半个光头,脑后拖起一条怪模怪样的大辫子。大热天他摸着凉飕飕的脑门,心里更是一阵阵寒气袭人。他默默地回到家,正想对爱妾诉诉心里苦,却见如夫人一身满妇打扮,苦笑着开门迎夫,二人相拥大哭,久久缓不过气来。
剃发易服后的太常寺少卿龚鼎孳,好官照做,间有曲折,倒也善终。
顺治三年()六月,丁父忧,此后五年,里居守制。
顺治八年(),回京以原官供职,以文才敏捷得世祖“真才子”之褒奖(笔者按:汪琬《说铃》:“合肥……作诗文,下笔数千言可立就,辞藻缤纷,略不点窜,为孝陵所赏,尝在禁中叹曰:‘龚某真才子也!’”《笔记小说大观》,第四编,第五册。)
顺治十年(),升吏部右侍郎。次年连迁户部左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
顺治十二年()十月,他以对法司审理各案“往往倡为另议,若事系满洲则同满议,事涉汉人则多出两议,曲引宽条……不思尽心报国”(《龚端毅公奏疏.明白回话疏》)被降八级调用,复以所荐顺天巡抚顾仁贪污伏法再降三级。
顺治十三年(年)四月,补上林蕃育署署丞,并奉命出使广东。
顺治十五年()复谪至国子监助教。
顺治十八年()丁继母忧,奉诏在任守制。
康熙二年()服阙,仍补左都御史,次年迁刑部尚书,折狱至谨,为人所称。康熙五年()改兵部。
康熙八年()转礼部。
康熙九年(),任会试主考,得士甚众。
康熙十二年(),再任会试主考官。九月,被允准休致,未几病逝,谥端毅。
乾隆三十四年(),诏夺其谥,打入《贰臣传》。
最早积极“留头不留发”并首倡颁发“剃发令”的孙之獬,却以最快的速度丢了脑袋。刚转过年,他老家山东爆发“谢迁起义”。衣锦还乡的孙之獬正好在老家得瑟,被义军逮个正着,五花大绑游街示众。乡亲们恨他入骨,在他身上乱针刺孔,插上毛发,以惩罚其献媚清廷祸害同胞的罪恶,然后斩首市曹,暴尸通衢,落得个遗臭万年的下场。后来孙之獬的老乡蒲松龄作《聊斋志异》,内有《骂鸭》一篇,据说与孙之獬有关。孙之獬的死讯传到京城,顺治皇帝给吏部下旨,讨论抚恤之事。众议汹汹,也就没给孙之獬任何旌表和抚恤。或可为助纣为虐者戒。
顾横波因着龚鼎孳官场升迁,荣封“一品夫人”,这是诰命夫人中级别最高的封号。39岁生日那天,夫妇俩是在故地金陵度过的。她特意请来旧日姐妹们一聚,岁月艰危,人有缺失,虽然美人依旧,红颜未老,毕竟去日增而来日减,环顾特凄然。顾一品以酒买醉,有泪长流。她从嫁给龚鼎孳那一天起,就想为他生个儿子,入迷到用香木刻了个手脚会动的小男孩,雇上奶妈做哺乳状,还亲自把屎把尿,让家人都唤作小相公。苦苦求到40岁那年,却生下一个女儿,而且数月后出天花不幸夭折,这叫横波夫人痛不欲生。45岁那年,黯然去世。相对于“秦淮八艳”中那些苦命姐妹,她善始善终,算是结局最好的了。
三朝为臣之行,“剃发易服”之痛,在“狂放不羁,风发蹈厉”的龚鼎孳心中,就没有打下一点伤痕烙印吗?也不是的。以“失路”与“故国”这两个词,表达锥心的自责与悔恨,在他后来诗作中出现最多,频率之高,高过同时代任何文人诗集,或可看出底蕴。
失路人悲故国秋,飘零不敢吊巢由。
书因入洛传黄耳,乌为伤心改白头。
明月可怜销画角,花枝莫遣近高楼。
台城一片歌钟起,散入南云万点愁。
(《初返居巢感怀》)
城南萧寺忆连床,佛火村鸡五更霜。
顾我浮踪惟涕泪,当时沙道久苍凉。
壮夫失路非无策,老伴逢春各有乡。
安得更呼韩赵辈,短裘浊酒话行藏。
(《老友阎古古重逢都下感赋》)
曾排阊阖大名垂,蝇附逢干狱草悲。
烽火忽成歧路客,冰霜翻羡贯城时。
花迷故国愁难到,日落河梁怨自知。
隋苑柳残人又去,旅鸿无策解相思。
(《如农将返真州以诗见贻和答》)
长恨飘零入雊身,相看憔悴掩罗巾。
后庭花落肠应断,也是陈宫失路人。
《赠歌者南归》
“故国”一词,虽系传统文化载体,但作为与大清对立的意象,则极具特别意蕴,是“贰臣”对“失路”的悔恨与忏悔。龚鼎孳的故国之思无处不在,“失路”之悔深入骨髓,这种切肤之痛,再加上身经变乱的生活感受,使他文风有变,陆续写出一些内容严深、风骨嶙峋的佳作。如七古《多陵篇用李空同汉京韵篇》《寿白母长歌一百二十句》《挽船行》,律诗《过城东戚贵诸里第》《秦淮社集白孟新有计纪事和韵》《丘曙戒侍讲谪琼州》,绝句《上巳将过金陵》《灯屏词次牧斋先生韵》等,无论是感慨兴亡,回记友情,反映民生,均写得气韵凝深。
龚鼎孳不但用诗文深表自责与悔恨,在做事上也用心将功补过。做刑部尚书时,曾为傅山、阎尔梅、陶汝鼎等明朝遗民开脱罪责,免遭迫害;“易堂九子”之一的曾灿,“从遭外侮,得公始解”。针对清廷穷兵黩武,对江南横征暴敛、赋税沉重的时弊,他多次上书,为民请命,不惜贬官八级。
同时,在他幕中庇护并供养着不少遗民之辈,如纪映钟、杜浚、陶汝鼐等,都是一住几年或十几年。故钱谦益云“长安三布衣,累得合肥几死”;“王子云殁后,贫不能葬,鼎孳为葬之,且为抚养其子女”。还有就是奖掖后进,比如对长洲才子尤侗,青年才俊顾贞观,溧阳“下第落拓”的马世俊等,都有切实关照与救助。特别对两位后来成为清初文坛巨擘的朱彝尊和陈维崧的怜才资助,已是文坛佳话。戴延年《秋灯丛话》载:龚与顾夫人见朱彝尊《酷相思·阻风湖口》“风急也,潇潇雨;风定也,潇潇雨”之句,倾奁以千金赠之。
一代词宗陈维崧乃故友陈贞慧后人,“如皋八年”漂泊,携新刻《乌丝词》辗转抵京。龚鼎孳奇其“文章似海,转益苍茫”的旷代才调,复解衣推食,尽力接济。陈维崧在《沁园春·赠别芝麓先生即用其题乌丝词韵》中感念道:“四十诸生,落拓长安,公乎念之”“古说感恩,不如知己,卮酒为公安足辞”“况仆本恨人,能无刺骨;公真长者,未免沾裳”。龚鼎孳去世后,陈维崧入翰林院为检讨,仍忆起“君袍未锦,我鬓先霜”之句,感动涕零,于是用龚氏平生最钟爱的“秋水轩倡和韵”,写下了“论深情、碧海量还浅”之《贺新郎》,以当长哭,颇动千古。史载龚鼎孳在临殁之际,仍念念不忘把吴江诗人徐釚托付与梁清标,交代说:“怀才如虹亭,可使之不成名耶?”成为他此生最后一个“美谈”。后半生能做到“破家养士”,自己穷到身后“连刻集之资告匮乏,且因生前典贷,债主盈门”,也着实不易。江都诗人宗元鼎《故光禄大夫合肥龚端毅公灵榇归葬径次广陵哭吊二首》,其一自注云:“龚公贫乏,尝贷……金,及卒后属债者至门,亦叹公清介。”钱澄之《田间诗集》卷十九《病起哭龚宗伯八章》,其二亦吟咏此一场景,诗云:
通籍登朝四十年,上卿身后特萧然。
交游屡散千金橐,归去曾无二顷田。
医店尚赊扶病药,债家空指助丧钱。
平生长物偿人尽,刚剩推床旧卷篇。
“贰臣”龚鼎孳身后,在庙堂之外尚有如许怀念与赞叹,泉下有知,也该与相爱一生的顾夫人对酌一乐了。
(牛力原创书画作品)四、吴梅村逃避
《清史列传·贰臣传》(乙)中记载:吴梅村,字骏公,号梅村,别署鹿樵生,江苏太仓人。明崇祯四年()进士。
吴梅村终生都在逃避中,逃避官场,逃避情场,逃避方外,甚至逃避俗身的自己,被人戏称为“三不”男人:不主动,不承诺,不负责。而一生之逃避漏洞,皆用诗歌来弥补。在明清之际的士林中,此典型别具独特意义。那么,在年,他又怎么样?
先说上元之夜,吴梅村心里很纠结。早几天,老友钱谦益着人送过信来,钱宅要在上元之夜设席开宴,与在南京的一众好友欢聚赏灯,并说玉京姑娘一准来,请“吴兄务必赴会”。他很痛快就答应了,并让来人带去口信,感谢盛情邀请,且特别致谢嫂夫人柳如是。但是,他这两天忽然犯了心思,越想越觉得这个上元雅聚不能参加。
首先,自从“废立”风波(笔者按:南明*权建立时,东林、复社一派想拥立潞王朱常淓做皇帝,马士英、阮大铖一派却拥立福王朱由崧成功,是为弘光皇帝)以后,东林、复社这边惨遭打压,处境日艰。这不,忽地又暴出个轰动朝野的“大悲和尚案”(笔者按:案发去年腊月,大悲和尚自称出身宗室,获封齐王,代传天意,“今潞王贤明,恩施百姓,人人服之,该为天子,欲弘光让位”,遂被拘捕),目下正由镇抚司审办。主办此案的又是忻城伯赵之龙之辈。马士英、阮大铖们瞌睡得枕头,正在抓住此案大做文章,欲置我东林、复社于死地,你这会儿道友聚会,呼朋引类,几十位来客中不是有那么几个好事者吗,难免要弄出一点动静,岂不更招仇者忌?与其节外生枝,雪上加霜,何如守静息影,各自在家安安生生。
其次,他就有点抱怨钱、柳二人了。你这个钱老兄,大我近30岁,我一向执弟子礼甚恭。可你也得检点自己呀,都花甲开外了,怎么还像个小顽童,娶青楼女子柳如是做小妻,闹得天摇地动;刚平息点,你们又大肆张扬进南京,柳如是头上还插起什么野雉翎子,真有点太不像话;你当了礼部尚书还不满足,总盯着入阁拜相那事,为此不惜奉承马、阮之辈,朝堂巴结不够,还特设家宴款待之,让柳如是浓妆艳抹陪酒承欢,太丢人了!知道大家怎么骂你们吗?可人家马、阮并不给你留面子,该怎么挤对你还怎么挤对你,你倒把我们复社、东林整个儿的名声都搭赔进去了,这叫什么事!还有就是这个不安分的柳如是,说你年轻、漂亮、多才多艺也就罢了,能不能别掺和男人们的事?上元开大宴,准是你的点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流寇未灭,北兵南侵,皇上无能,马、阮乱*,民生萧条,怨声载道,又加上“大悲和尚案”搞得一片惊恐,居然有心思弄这种事情!说什么玉京也一准参加,她迟早得让你柳大姐把她带坏了。一提到卞玉京,吴梅村就更觉得不能去了,无论如何得逃避这个“上元雅聚”了。
卞玉京亦是“秦淮八艳”人物。余怀在《板桥杂记》中写道:秦淮丽姝中,论颜值,“李、卞为首,沙、顾次之,郑、顿、崔、马,又其次也。”这个卞,就是指卞赛、卞敏两姐妹,尤以姐姐卞赛为最。卞赛者,卞玉京之初名也。若论气质才情,卞玉京更胜一筹:能写一笔漂亮的小楷;画兰花也是一绝,据说一落纸便是十余幅,“枝叶纵横,淋漓墨渖”;又善操琴,指法精妙;特别是素性高洁,“明慧绝伦”“双眸泓然,日与佳墨良纸相映彻”;属于那种“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气质美人。时人有言:“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都把卞玉京比作能写《白头吟》的卓文君了。郁达夫《秋夜怀人》诗之四:“忆煞蓝亭旧酒垆,当年曾醉病相如。”就是这样一位妙人儿,忽地与吴梅村就扯起了感情瓜葛。
他们的初识在前年,即崇祯十六年(),相识地是著名的苏州七里山塘虎丘胜境。冯其庸、叶君远《吴梅村年谱》载:“春,尝至苏州,与名妓卞玉京识,填词数阕以赠。玉京欲以身许,弗应。吴继善赴成都令任,伟业于苏州为其送行,以诗赠别。卞玉京亦作送别诗。”这里有几处得略作介绍。“伟业”者,即吴梅村本名,字骏公,“梅村”此号,始于今年年,因为在老家修好了梅村庄园,遂以“梅村”自号,传扬文坛,故前年时仍以“伟业”行世(笔者按:本篇此后行文皆以梅村呼之)。吴继善者,梅村堂兄也,去成都赴任前,友人设宴送行,梅村特从南京赶过来参加,由卞玉京和妹妹卞敏陪席,地点或就在玉京住处。余怀在《板桥杂记》中再记述道:卞玉京“年十八,游吴门,居虎丘。湘帘莱几,地无纤尘。见客初不肯酬对,若遇佳宾,则谐谑间作谈辞如云,一座倾倒。寻归秦淮”。文人饯别宴设在这么一个雅致地方,也挺合适的。还有一个疑问,吴梅村一早在北京城里做大官,怎么会从南京赶来苏州呢?这就要说到他第一次逃避官场,从北京逃避到南京了。
明神宗万历三十七年()五月二十日,吴梅村出生于江苏太仓一个官宦书香门第。高祖吴愈,字惟谦,号遯庵,明成化十一年进士,官至河南参*;曾祖吴南,字明方,号方塘,官至鸿胪寺序班;祖父吴议,字子礼,号竹台,未仕,家道中落;父吴琨,字禹玉,号约斋,能文章,然屡试不中,遂以授书为业。据说吴梅村出生时,母亲梦见一位身穿红衣的使者送来会元坊,因此,父母视为天赐吉祥,寄此子以厚望。这种事,发生在中国名人身上多了去了,也就一乐。梅村果然聪慧卓异,7岁发蒙,14岁时文章已写得相当精彩。同乡著名学者张溥看到他的文章,感叹地说:“文章正印在此子矣!”于是收留在门下受业。吴梅村在这里学到了通今博古之学,为此后文学创作打下了扎实基础,更重要的是,张溥、张采乃创办复社之双魁首,为梅村在士林脱颖而出铺平了道路。
受业遇明师,考场运气也好。明崇祯元年(),吴梅村20岁中秀才,崇祯三年()22岁中举人,崇祯四年()23岁参加会试,以第一名获隽,紧接着廷试,又以一甲第二名连捷,是为探花郎。崇祯皇帝在他的卷子上御批“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个大字,意思是风格高古,足为楷模,这“皇评”可不能算低。接下来还有浩荡皇恩呢,皇上问了:你娶媳妇了没有?说没有。皇上说了:那你先回家成婚去吧,回来再做翰林院编修。这叫“奉旨成婚”“钦赐归娶,天下荣之”,古来没几个读书人获此殊荣呀,真个是“为世指目”。大名鼎鼎的老前辈陈继儒都激动得不行,写下了《送吴榜眼奉旨归娶》诗:
年少朱衣马上郎,春闱第一姓名香。
泥金帖贮黄金屋,种玉人归白玉堂。
北面谢恩才合卺,东方待晓渐催妆。
词臣何以酬明主,愿进关雎窈窕章。
吴梅村的老师张溥也不平静,写诗曰《送吴骏公归娶》:
孝弟相成静亦娱,遭逢偶尔未悬殊。
人间好事皆归子,日下清名不愧儒。
富贵无忘家室始,圣贤可学友朋须。
行时襆被犹衣锦,偏避金银似我愚。
(牛力原创书画作品)吴梅村自得“天语褒扬”,当然官运顺达:初授翰林院编修;28岁时出任湖广乡试主考官;30岁做太子师,在东宫讲读;31岁,皇太子出阁,他讲读于文华殿,崇祯皇帝现场旁听,亲自垂问《尚书》大义,讲毕,获赐“龙团月片,甘瓜脆李”。青年俊彦吴梅村声名鹊起,并就此对崇祯皇帝感恩戴德,刻骨铭心,时时图报。
不过另一方面,初涉官场的吴梅村也饱受惊吓,看出官场险恶,是一条畏途。第一个惊吓就出在他的试卷上。有刑科给事中吴执御者,疏参首辅周延儒,其中说道:“何地无贤才,而辛未状元、会元、榜眼、探花,馆出必苏松常淮,况会元首篇衬贴大臣,是何经旨”等语。这里的“会元首篇”,显然是指吴梅村的考卷,说是其中有人作弊。后来只好将这份卷子送皇上亲自过目,出乎*敌意外的是,皇上御批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个大字,风波这才暂息。一叶知秋,吴梅村这才看出点朝堂上的门门道道,原来他参加会试,座主是周延儒、何如宠,房师是李明睿,而周、李两位都是他父亲的老朋友,曾向朝廷“延誉引荐”过吴梅村,这就成为反对派攻击周延儒们的把柄。朝中两派争斗激烈:一派以首辅周延儒为主,周“性警敏,善伺意旨;一派以次辅温体仁为主,温“外曲谨而中猛鸷,机深刺骨”,“温……皆仇复社者也”。梅村试卷之争,不过是宦海惊涛中一个小浪花而已。事后他伤感地对人说:“不意年逾二十,遂掇大魁,福过其分,实切悚栗。时有攻击宜兴座主(笔者按:周延儒是宜兴人氏),借吾为射的者,故榜下即多危疑,赖烈皇帝保全,给假归,娶先室郁氏。”(《梅村家藏稿》)吴梅村不意陷身于这样的*治旋涡中,从此惊吓不断头。
《明史》载:后来“独体仁居位八年,……专务刻核,迎合帝意。……庶吉士张溥、知县张采等倡为复社,与东林相应和。体仁因推官周之夔及奸人陆文声讦奏,将兴大狱。严旨察治。”随后,吴梅村的朋友钱谦益也因“张汉儒讦钱谦益、瞿式耜居乡不法事,体仁故雠谦益,拟旨逮二人下诏狱严讯”。
很快,吴梅村也被卷进来了,这回可不是别人拿他说事,真是自己摊上事了。崇祯十年(年)二月,在原苏州通判周之夔的《复社首恶紊乱漕规、逐官杀弁、朋*蔑旨疏》中,吴梅村已然列名其中,同时列名的还有他的朋友黄道周、陈子龙、夏允彝等。更有厉害的,有人托名徐怀丹,向全国发出檄文,上列复社十大罪名予以声讨。檄文中也直接点了吴梅村的名。陆世仪《复社纪略》中录有此檄文,矛头直指吴梅村的老师张溥,说他“乱国乱民,僭越不敬,煽聚*,招寇致灾”,而将吴梅村之名列于所谓“四配”“十哲”之中,“一时危甚”。
还有一件头疼事缠身,因与黄道周交好引出。黄道周是被吴梅村盛赞为“神人”的人,字幼玄,又字螭若、螭平、幼平,号石斋。福建漳浦铜山人,学者、文学家、书画家、儒学大师。他是天启二年()进士,与倪元璐、王铎同科。历官翰林院修撰、詹事府少詹事等职。吴梅村久仰其名,“于道周之人品、才学极钦仰,至叹为神人”,到北京后就拜谒其门下,因小黄24岁,执弟子礼惟恭,并与好友陈子龙、杨廷麟“共从黄道周学《易》”。崇祯十年(),敢言直谏之黄道周,指斥大臣杨嗣昌等私下妄自(与满人)议和,遂向皇上“三疏并进”,从而引发了一场著名的君臣大辩论,史称“平台召对”。平台,即紫禁城内建极殿居中向后的云台门,是皇帝召对大臣的地方。明朝的平台召对,相当于国情咨议。关于这场召对,版本极多,《明实录》《明史》《黄道周年谱》《明儒学案》等等都有详细记载。关于这场少见的“平台召对”,笔者将在别章《黄道周不屈》中细述,这里不赘。且说“平台召对”中,黄道周犯颜谏争,寸步不退,“观者莫不战栗”,气得崇祯皇帝大为失态,谩骂黄道周:“一生学问只办得一张佞口!”黄道周还是不服,高声争辩道:“忠佞二字,臣不敢不辩。臣在君父之前独独敢言为佞,岂在君父之前谗诌面谀者为忠乎?”皇上您“忠佞不分,则邪正混淆,何以治?”结果可想而知,黄道周被连贬六级,调任江西按察司照磨。八月出都时,一般官员谁敢送别?吴梅村更加佩服黄道周风骨,以少见的勇气“送之都门外,作诗赠行”。诗曰《殿上行》,其中有句如下:
有旨传呼召集贤,左右公卿少颜色。
公卿由来畏廷议,上殿叩头辄心悸。
先生翻然气填臆,口读弹文叱安石。
期门将军须戟张,侧足闻之逆骨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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