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之前,首先明确一下概念。这里的“南人”,大致上就是长江以南、云贵高原以东的地区的居民。云贵高原明代之前仍属于’蛮夷之地”,四川则在战国末期就归化中原,地理上虽是南方,川人一般却不在南人之列,却似乎也不算北人。而这里所谓的北人,则主要指长江及四川以北的居民。
一、问题凸显于北宋,赵匡胤遗训:不可用南人
同是中国人,分什么南人北人,这难道不是一个毫无意义的伪话题吗?有道理,但这只是现代人的观念,历史上却不是这么回事。众所周知的例子,元朝将人民分为四等,南人比汉人还低一等,为最下等。歧视到什么程度?举个例子。元朝中叶,达官贵人们为炫耀身份,有两样东西必不可少,一是高丽女人,一是南人奴隶。高丽那时是附属国,每年都要把自己的美女进贡一批,供皇帝与贵族们享用。南人生性灵巧,女性善于刺绣,男性善于制作精美器具,时人谓之“巧儿”。“巧儿”们从小就从江南被掠买而来,被禁锢起来,为防止他们逃跑,有的甚至被击断下肢。这不堪回首的一段历史,印证了历史上南人地位的低下。
赵匡胤
事实上,稍稍回顾一下历史,我们就可以看到,南人的被歧视源远流长。历史上华夏民族及其国家政权总是以中原地区为核心的,塞外的民族被称为“胡人”,南人则被称为“蛮夷”,都是受歧视的,只是朝代不同,程度各异罢了。最早的例子,当属孟子“南蛮鴂舌之人,非先王之道”那句话,对南人的歧视之情溢于言表。后来华夏一统,但打天下的皇帝都是北人,跟着打天下的又都是他们的乡党,这天下自然就是他们君臣一伙的,南人本事再大,也难跻身其间,能够做做下级官吏已经不易了。两汉时期实行所谓察举制度,“上品无寒族,下品无士族”,豪门都是北人,南人即便做官,登上高位的也寥若晨星。唐代施行科举制度,政治上开明了一些,但门阀制度余威尚存,南人考取进士先难,能够进入权力高层就更难,尽人皆知的成功例子,也就一个闽人张九龄。张九龄在朝奏中自称“岭海孤贱”,是自谦之词,但确反映出其时南人政治上的劣势,而且这种歧视越往南便越明显。直到赵宋王朝建立,这种对南人歧视不但仍然明白无误的存在。
孟子
但这种歧视似乎一直是一种潜规则,没有什么明文规定的。进入10世纪,建立了北宋王朝的赵匡胤第一个把南人问题提了出来。赵匡胤明确诏告子孙:“不可用南人。”作为遗训,要子孙永世尊奉,也就是坚决不让南人进入权力中枢。难道到了10世纪,历史反而倒退,南人的被歧视反而加剧了?非也!实际上恰恰说明,经历了上千年漫长岁月的磨合与融合,南人进入国家政权中枢已是历史趋势,赵匡胤敏感的意识到了这个趋势,采取了固有的保守的态度。继位的赵匡义也一样将南人拒之门外。赵匡义驾崩,真宗赵恒继位,北人依旧站满朝堂。
赵匡胤
事实上鄙视南人的不止皇帝一人,而是一种社会风气。北人对南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成见,认为南人“轻巧”、“轻易”甚至“狡险”。这种观念贯穿北宋百余年历史,直至南宋仍然余绪尚存。即便一些以正直公允名垂青史的北宋大臣,如寇准,就公开贬低南人为“南方下国人”;司马光则直言不讳地对神宗皇帝说:“闽人狡险,楚人轻易”,以此为据反对王安石当政。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何谓“轻易”?其含义并非“简单容易”之意,是相对于“厚重”而言的。这种对人的品质的品评,当源于古人对钱币质量的评价。古人交易使用铜钱,若铜钱厚而重,私铸无利可图,自然“钱重货轻”,可以通行无阻,长期使用,不会贬值;反之,轻而易携带,私铸有利可图,假钱就会泛滥成灾,就会“钱轻货重”,钱就不再值钱,甚至不再是钱。移用到的人,“厚重”就是诚实、可靠。以“厚重少文”闻名历史的汉代周勃,忠诚、宽厚、稳重、谦让,甚至不无木讷。与之相反,“轻易”就是虚伪、奸巧。“轻易”再发展一步,便成“狡险”。鲁迅说:“北人的优点是厚重,南人的优点是机灵。”又说:“厚重之弊也愚,机灵之弊也狡。”这个“狡”,就是“狡诈”、“狡险”,都属于“轻易”的范畴了。
然而,经历了上千年的南北交融,南人北人各方面的的差异日趋缩小,文化上的认同早已趋于一致,而历史的天平则不断在南人一边加码。南北朝时期的衣冠南渡,北方大批文化精英迁徙到江南,南方一度取代北方成为汉民族的文化中心。残唐五代时期,江南地区相对安定,也有利于经济文化的发展。到赵宋王朝建立初期,江南地区不但是国家不可或缺的粮仓,还是国家人才的重要源流,大批南人通过科举进入上流社会,进入官场,并不畏艰险百折不挠地向权力中枢迈进。半壁江山,济济多士,一味地摈斥不用,行得通吗?
赵匡胤兄弟之后的真宗朝,聪明的南人还是从一个很小的缝隙开始,撬开了皇权的大门。
二、真宗朝,南人开始跻身朝堂,拉开执政的序幕
事情还得从真宗即位那几天说起。赵匡义驾崩,真宗即位,头件事照例是免租税、赦罪囚,虽然是虚应故事,却是他登上皇位的第一把火,心中不免盼望着歌颂之声。一班臣僚却只是闷头不响,以耿直自命。此时有个叫王钦若的南人,一个进士出身、负责赋税事物的小京官,虽然远离皇帝,却像钻进皇帝肚子里的蛔虫,不失时机地写出一通表章,记述了真宗免除逋欠千余万、释罪囚三千余人的事迹,请付史馆,以永垂史册。真宗心里很受用,表面上谦虚道:“这事儿本是先帝要办的,我不过奉遗命执行罢了”,却很快提拔王钦若为知制诰,也就是专为皇帝草拟圣旨的贴身秘书。
王钦若于是成为宋代第一个走近皇帝的南人。
王钦若,新喻(今江西新余)人,“状貌短小,项有附疣,”也就是身量瘦小,脖子上吊着块疙疙瘩瘩的瘰疬,可谓相貌丑陋,然而“智数超人”,“性倾巧,敢为矫诞”。接触时间不长,他就大获真宗好感,真宗对他简直亲如手足,每见到他,都抑制不住地喜上眉梢,每次给他加了官,还要笑眯眯亲切地问:“爱卿,这下该满意了吧?”王钦若做事出轨真宗也不责怪。比如王钦若上朝奏事,总是怀揣数纸奏章,看风使舵,该拿哪张拿哪张;走出朝堂后,再按自己的意思,拿出相近的另一张,付之实施。有一次,有朝臣在朝堂当面揭露:“为什么不把你怀里的奏章都拿出来?”真宗皇帝明明听见,却装聋作哑。
王钦若步步高升,照例要引荐他的乡党,于是又有几个南人相继走到真宗身边。这几个人个个聪明绝顶,一个比一个会讨皇帝的喜欢,于是真宗头脑里的“祖宗遗训”也就在不觉间化为乌有了。景德二年(),有两位名噪一时的少年学子受到真宗皇帝注意,特意亲自为他们举行了一次考试。这二位少年士子,一位是江南抚州的晏殊,年方十四,一位是大名府的姜盖,年方十二。考试结果,晏殊明显优于姜盖,但宰相寇准偏偏要把晏殊排在后边。寇准一向厌恶南人,说他们“轻巧”,每逢科举,都要尽力排抑南人,尤其反对南人做状元,公开宣称:“南方下国人,不宜冠多士”。每次把可能做状元的南人打下去,寇准都要沾沾自喜地对同僚们炫耀道:“这回又为咱们中原夺得一个状元!”这次寇准又搬出老黄历,要把晏殊打下去。但真宗却说:“朝廷取士,唯才是求,四海一家,无关远近,如前代张九龄等人,何尝因为出自僻陋之地而被弃置呢!”毅然赐晏殊进士出身,而姜盖只给了个“同学究出身”。
然而传统势力仍是强大的,几个南人离皇帝再近,终属“一小撮”,北人就不给他们好脸看。这几个南人自然而然抱成一团,来往密切,在北人看来就有些“踪迹诡异”,称他们为“五鬼”。
“五鬼”却也不是好惹的,北人很快就知道了他们的厉害。
王钦若为了不断提升自己的地位,就得不断把头顶和身边的竞争者打下去,他是政治斗争的高手,整人不露痕迹,甚至不失长者风度。一次,真宗皇帝问他:“群臣中谁是长者?”王钦若说:“要说长者,谁也比不过赵安仁啊!”真宗问:“何以见得?”回答说:“安仁曾被前朝宰相沈义伦赏识,至今不忘恩德,想尽一切办法报答。”真宗马上沉下脸来。原来沈义伦在真宗做太子时得罪过真宗,真宗一直耿耿于怀;王钦若看到赵安仁很受信任,明摆着是自己的升官的绊脚石,于是轻轻一句赞扬之辞,便把这个对手从皇帝身边踢了出去,自己取而代之。
王钦若担任次相后,首相是寇准。景德元年(),辽兵大举入侵,王钦若立即表现出对真宗皇帝亲如骨肉的关爱,力劝真宗从开封撤退到金陵。倔强爽直的寇准则力主抗战,他煞费苦心把王钦若从真宗身边支走,生拉硬拽,把真宗推到抗战最前线;由于士气大受鼓舞,一战取胜,促成了“澶渊之盟”,造就了宋辽两国上百年的盟好。这是寇准的一大功劳,真宗皇帝由此也更加信任寇准。王钦若对此十分忌恨。一日朝会,寇准先离开,真宗目送着寇准的背影,恋恋不舍的样子。王钦若走到真宗身边,低声问:“陛下这么敬畏寇准,以为他是功臣吧?”真宗说:“是呀!”王钦若愤愤道:“寇准不顾陛下安危,孤注一掷,硬把陛下推到前线,陛下分明做了寇准最后的赌注,多么危险!再说,咱们签的和约算什么?分明是城下之盟,是陛下的耻辱呀!”几句话说得真宗心灰意冷,对寇准的信任一下子消失殆尽,不久就罢掉了寇准的宰相,改任王旦。
真宗是个好大喜功的主子,征辽之功被否定,一连多日心灰意冷,意气萧索,就向王钦若征求对策:“现在该怎么办?”王钦若说:“陛下不想用兵,又要镇服四海,威慑戎狄,就只有封禅了。”又以古人“神道设教”的做法诱导真宗,于是真宗便开始了封泰山、祀后土、建宫观等一系列大型活动,也就是要借神仙神化自己。为了不让宰相王旦阻挠,真宗送给王旦一坛酒,嘱咐王旦拿回家与妻儿共享。王旦回家打开酒瓶,竟是一罐子珍珠。王旦是直臣,但面对皇帝的“贿赂”,他只好沉默,后来还违心地参与到封神活动,铸成终身的遗憾。
于是,作为治国方针,一场浩大的运动渐次展开。王钦若是封禅的礼仪使,整个活动的导演。这导演没有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先演了一场动人的序幕。先是真宗皇帝声称,某日黄昏,金甲天神突然降临身旁,说要赏赐他天书一卷,就放在泰山,请他派人去取。不几天王钦若便奏报:有泰山工匠在醴泉边的林木上发现悬挂着的一卷天书。于是大张旗鼓逢迎泰山天书,真宗两次膜拜接受,定是日为“天庆节”。惊天动地的封禅即此开始。紧接着的祀后土(地在汾阴,今山西万荣境内),更是动用人力物力更大,仅负传递文书的兵卒就达到八千多人。几座大型宫观也相继开工。规模最大的玉清昭应宫,原计算需时十五年,经过数万工匠夜以继日的劳作,仅用七年完成,总计二千七百一十区,三千六百一十楹;木料多是由南方运来,以楠木居多。宋朝的国库本来是充足的,经过这一番折腾,消耗殆尽。
吊诡的是,扳倒王钦若的人,竟是王钦若引荐的丁谓。丁谓,长洲(今苏州)人,猴形斜眼,相貌丑陋,但才智超人,可以谈笑为诗,绘画、博弈、音律,无不洞晓,还有过目不忘之誉。在担任地方官期间,他敢作敢为,凡所经划,遂成定制,不可改易。他千方百计巴结王钦若,经王钦若推荐,成为皇帝的近幸。但翅膀一硬,丁谓即抛弃了王钦若,利用真宗晚年生病后的一时糊涂,假传圣旨,不费吹灰之力把王钦若赶出京城,成了西京(洛阳)留守。王钦若是何等人,怎么甘于寂寞?他以有病需要到京城就医为由,屡次上奏请求回京。人有见面之情,只要他回去,就能面见皇帝,就能东山再起。丁谓打发人对王钦若说:“皇上几次念叨你,很想见见你,你就回来吧。”王钦若回京,丁谓却立即上奏:“王钦若擅离职守,目无皇上。”真宗派人调查,钦若“惶恐伏罪”。宋朝律令,地方官擅离职守是违法的,于是贬官,连钦若的儿子和河南的地方官也一并受到责罚。
寇准二次入相,丁谓是次相,班子中人,对寇准敬畏有加。一天,中书省吃午饭,寇准的胡须上沾了些羹汁,丁谓见状,急忙凑过去,拿出丝巾小心翼翼替寇准把胡须揩净。寇准讨厌这种巴结奉承,笑着问:“堂堂国家大臣,咋给长官擦胡须呢?”丁谓惭愧得无地自容,由此记恨寇准,立誓报仇。后来真宗皇帝发病,意识不清,言语混乱,丁谓假传圣旨,于天禧四年()将寇准贬黜,而且一连三贬,最后给流放到雷州(地在今雷州半岛),最终死在那里。丁谓还暗中吩咐党羽,要将寇准害死在流放路上。有人问:“人们议论起来该怎么办呢?”丁谓说:“不过就是好事者写传记时,多一句‘天下惜之’罢了!”
次年,以王曾为首的几个大臣反戈一击,丁谓这枚钉子被拔掉,被流放到崖州(今海南省)。这是一种不是无期徒刑的无期徒刑,按常规只能老死崖州了。但这个人却有奇谋。他写了封家信,让人交给某京官,而且一定要在这个京官与同僚会见的场合交付,请这个京官转交他家。实际上正如丁谓所料,因为是犯官的来信,这个官员岂敢隐匿,马上将信交给了皇帝。仁宗皇帝看了这封家信,上边写满了感谢国恩思念皇上和惭愧自责的话,真宗不禁怜悯起来,于是网开一面,将丁谓安置到雷州。景佑二年,丁谓寿终正寝。时任宰相的王曾听说,感慨道:“此人智数,不可估测,流放到海外还能用诈谋回来,若不死,过几年未必不会再受重用,那天下之不幸就大了!”
以王钦若、丁谓打头阵的南人,正是凭借过人的聪明与智慧撬开了皇权的大门,以诈术开创了南人从政的新局面。然而,这充其量只是初露锋芒,在北人的重重包围之中,他们在施展一番拳脚后,最终还是偃旗息鼓,败下阵来。南人要倒转乾坤,不仅需要个人的努力,更需要历史的机遇。历史的天平又一次偏向南人,那便是王安石变法。
五、南宋朝是南人天下,南人北人乾坤倒转
北宋灭亡,宋高宗赵构匹马渡江,在风雨飘摇中建立了南宋政权。南宋朝的文臣自然南人居多,冲锋陷阵的武将,如岳飞、韩世忠、张俊、刘光世等则是不得不用的北人,连他们麾下的将士也以北人为主。依赖这几个武将的浴血奋战,拓疆开土,南宋王朝的天下才得奠定。偏安江南一隅的赵家皇帝痛定思痛,不免想起“不可用南人”的祖训,于是便跃跃欲试地想叫北人“复辟”。宋高宗赵构曾经两次启用赵鼎为相。赵鼎,闻喜(今属山西)人,他忠诚正直,沉稳老练,处理棘手的军国大事能恰到好处,几个桀骜不驯的大将对他也都心悦诚服。赵鼎二次入相后,连进四官,宠幸空前,高宗把组建宰相班底的决定权也交给了他,次相秦桧的去留也由他决定。赵鼎完全可以趁此机会将秦桧打下去,然而令人惋惜的是,他竟轻轻放过了这条恶狼,把他留在了身边。半年后秦桧便策动党羽群起而攻,把赵鼎打了下去。秦桧忌恨赵鼎的威信,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将赵鼎一贬再贬,最后流放到崖州(今海南省),还不时打探他死了没有。赵鼎怕连累子孙,绝食自杀。鲁迅说,“厚重之弊也愚”,赵鼎就是犯了“愚”的错误。
岳飞
秦桧,江宁(今南京)人,史书上说他“性阴险如崖阱,深阻不可测”,不但“狡险”,而且将邪恶的权力术发展到史无前例的程度。他的权力术的基本要义有两点:一是要树立一己威权,就必须铲尽天下大大小小的权威,天下权威越少,他的权威就越大;二是只有控制舆论,才能控制人心,才能控制政权。他两次任相,共计十九年;每次该到下台时,就嗾使党羽连上颂扬奏章,大造舆论,蒙蔽皇帝。在他的安排下,党羽们天天“歌颂太平中兴圣治之美”,为他大树特树;又派数百名便衣侦探游走于市井之间,听到不满的言论,“即捕送大理狱杀之”。为了将自己的权威树立到空前的高度,他嫉害身边以及社会上所有的权威,先是将赵鼎及别的宰相赶走,接着便演出了将抗金将领岳飞迫害致死的那出历史大戏,又将韩世忠、张俊、刘光世等大将罢黜,凡是有威望的文臣武将被他扫除得一干二净。“由是中外大权尽归于桧”。他不准臣僚议论朝政,“上书言朝政者,例贬万里外”,于是“谏官略无敢言其非者”;甚至“士人稍有政声名誉者,必斥逐之”。尽管赃吏跋扈飞扬,百姓流离失所,饿死成千上万,秦桧的权威的权威却越来越大,最后连高宗皇帝对他也无可奈何了,只好耐心地等到他寿终正寝,才算了他的老账。
隆兴元年(),孝宗皇帝即位,再次有了重用北人的想法,但马上遭到群臣反对。起居舍人王稽中上奏说:“陛下留意北人,然北人皆负陛下。”例举事实,言之凿凿。孝宗只好老老实实因循其旧。这时南人北人的地位已经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不再是“南人不可用”,而是“北人不可用”了。
但“北忠南奸”的观念似乎根深蒂固,北人既然不能用了,于是不得已而求其次,把南方再进行一次划分,以江淮为北,福建为南,以江淮人为北人,福建人为南人。淳熙九年(),成都缺帅,左丞相王淮推荐了一个福建人。孝宗问:“这个人不是闽人吗?”言下颇有不屑之意。王淮解释说:“陛下若认为福建出过章惇、吕惠卿,闽人不可用,那福建不是还出过曾公亮、蔡襄吗?如果认为江浙多名臣,那不是也出过丁谓、王钦若吗?”言之有理,孝宗点头称是。从秦桧到韩侂周再到贾似道,南宋朝一直是南人的天下,岳飞、韩世忠、张俊、刘光世等武将之后,带兵的将帅也以南人为主了。
结语
综上所述,宋朝三百余年间南人与北人的斗争似乎同时也是小人与君子的斗争,叙述南人北人的此消彼长,似乎是在叙述一部宋代的忠奸斗争史,似乎是在刻意地贬低南人。然而如果由此得出南人奸邪北人忠正的结论,岂不荒谬!南宋也罢,北宋也罢,终究只是历史的一个阶段,不能代表整个历史。
历史充满了必然,也充满了偶然。伴随着赵宋王朝三百余年间忠正与奸邪的斗争,伴生出南北势力的此消彼长,应该说既有必然的一面。也有偶然的一面。必然一面在于:经历了数千年南北文化的交融,南人进入国家权力中枢已是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偶然一面在于:南人第一次大规模登上国家政治舞台的带头兵,恰是几个德不称才的小人,由他们同恶相继,不断援引的也只能是臭气相投的同类,南人中的大量忠正之士也就不得显身。其实,即便不用南人,赵宋王朝也一样要灭亡的,南人也许促进了这个过程,但也许迟延了这个过程,谁能说得清呢?我们倒是应该记住司马光的一句话。司马光在和神宗皇帝讨论用人之道时说:“凡才智之人,必得忠直之士从旁制之,此明主用人之法。”德不称才,又无人能从旁予以钳制,正是蔡京、秦桧之流能够隳乱朝政的主要原因。
到了明代,历史再次给予南人机会,担任国家要职的一直以南人为主,北人只是陪衬。便是朝臣间水火不容的“党争”,也只是南人之间的斗争,与北人干系不大。两个影响最大的宰相——力挽颓局的张居正和阴险狡诈的严嵩,也都是南人。明朝本来就是以南方为基地统一北方的,建国伊始就由南人当政,正是顺理成章的事。这时,朝廷不但不歧视南人,而是倒过来有些鄙薄北人,历次会试录取的进士总是以南人占大多数,北人越来越被边缘化。有一次,仁宗皇帝与内阁大臣杨士奇讨论科举的利弊,身为南人的杨士奇,针对历次会试录取进士总是南人居多的情况,建议道:“科举当兼取南北士。”仁宗(朱元璋的孙子)不屑道:“北人学问,不逮南人。”杨士奇说:“长才大器,多出北方,岂但南人可用也。”表现出了“人不分南北”的胸襟。讨论结果,形成一个制度:在举子们应试的试卷糊名后,须将自己是南人还是北人标识于卷首,南人的写个“南”字,北人的写个“北”字,进士的名额则按“北四十,南六十”的比例分配。这个制度很快执行,并贯穿了明代的历史。北人士子虽然明白处于劣势,但总算有了一定地盘,算是给足了面子。应该说,到了明朝,南人北人已经进一步交融为一体,人们头脑中的地域观念也已经很少存在了。
辛亥革命打倒了皇帝,至今百年,中国政治主沉浮的人物除了一个短暂的袁世凯,其他大都是南人。与历史不同处在于,头顶没了皇帝,这百年来执政者没有了最高一层限制,权力之大,比昔日在皇帝手下的日子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真不知扩大了不知多少倍。对这百年历史,或者已有公论,或者将有公论,但总之不会以南人北人谁优谁劣为论题吧!南人北人,本来只是一个历史层面的话题,若有什么值得记取的结论,那还是司马光那句话:“凡才智之人,必得忠直之士从旁制之”。缺少忠直之士的牵制和人民的监督,不论南人北人,建功立业都只能是暂时的偶然的,从长远看,只会酿成历史的悲剧——这似乎是个没有争议的结论吧!
袁世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