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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道周楷书《寄示家中曹从十八章》
当汪精卫遇上黄道周
伍周年/文
人常说读史使人明智,但历史教科书上的颠倒黑白与糊涂账,多得令人发指。年代久远的人与事,认知上受限于客观条件更多,年代近的,则更多是人们不愿面对,出于各自的目的,遮盖真相,混淆是非。
近现代史上,汪精卫大概是被误读最多的人之一,也是被消费最多的。年,宋庆龄、何香凝前往狱中探望昔日挚友陈璧君,告诉她中央已决定,只要她写一篇悔过书承认汪有罪,即可恢复自由。陈璧君断然拒绝,最后果然是把牢底坐穿了。女人对男人的确认,是可以对抗全世界的。
民国初年,革命*人中有这样的说法:若推举总统,以功则黄兴,以才则宋教仁,以德则汪精卫。如果不用治理国家的综合标准来要求,汪也是个才子,而且是民国最漂亮的男子。年,陈璧君在法庭上慷慨陈词:“日寇侵略,国土沦丧,人民遭殃,这是蒋介石的责任,还是汪先生的责任?说汪先生卖国?重庆统治下的地区,由不得汪先生去卖。南京统治下的地区,是日本人的占领区,并无寸土是汪先生断送的,相反只有从敌人手中夺回权利,还有什么国可卖?汪先生创导和平运动,赤手收回沦陷区,如今完壁归还国家,不但无罪而且有功。”身为妻子的辩护容易被人视为偏袒,相比之下,胡适的点评更有代表性:汪兆铭的烈士情结太重。一般人很难解释,曾经“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头”的华夏第一勇士,何以堕落为卖身投敌的民族败类?照胡适的说法,贯穿其中都是这个烈士情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图片请横屏欣赏黄道周?楷书《寄示家中曹从十八章》画?26×cm?题跋?26×.5cm?著录:《黄漳浦文集》下卷四十P-,漳浦县博物馆、文史委员会、黄氏源流研究会主编,国际华文出版社,年版。
其实,汪精卫根本不是个玩*治的,关于这一点,两岸*治江湖上的巨鳄大佬,以及各种骑墙派和不倒翁,心里都很清楚,但在需要拿汪陪衬垫脚,增加自己的*治身高时,大家都毫不犹豫。毕竟,曾经联共、反共、反蒋的汪主席,两边都得罪了。
汪精卫的一生,有太多事与愿违。一介书生非要去埋炸弹,被半夜盯梢妻子红杏出墙的朝阳群众发现举报给朝廷。决定了要去死,偏没死成,否则“革命军中马前卒”的名头轮不到邹容。如果年那次遇刺送命,他会是近代中国级别最高的老革命家。年蒋介石派到河内的那些刺客运气再好一些,汪也够不上天字第一号大汉奸的待遇。晚清的中国处于天崩地裂的前夜,有一种烈士精神流行于文人之间,从谭嗣同、吴樾到汪精卫,可谓一脉相承。天要变了,道亦要变。一切正统观念和价值在乱世中变得游移不定,唯一靠得住的东西是每个人所拥有的自由意志,这种意志是一种大无畏的力量,能担当惊天动地的大创造。汪精卫少年时就有轰轰烈烈成就大事业的冲动,但他最向往的是一蹴而就的革命,即便为之牺牲,也是瞬间美丽耀眼的绽放。刺杀载沣前他对挚友胡汉民说“我今为薪,君当为釜”;与日本议和前,他知道这可能是让自己万劫不复的火坑,对蒋介石说:“君行其易,我任其难!”然而,历史偏偏不让一辈子爱惜羽毛的汪精卫以激情的方式完成浪漫的一击,他用酝酿好的漂亮姿势从高空向着蓝天奋然一跃,脚落在哪里都有狗屎堆。汪精卫60岁述怀,有“满地萧萧落叶,黄花留住斜阳。栏杆拍遍,心头块垒,眼底风光;为问青山绿水,能禁几度兴亡”的词句,还在词前加了这样一段话:“重九日登北极阁,读元遗山词,至‘故国江山如画,醉来忘却兴亡’,悲不绝于心,亦作一首。”显然,他对自己的一生也很不满意。
男人有好多面,所谓侠骨柔肠,柔软、脆弱的一面展示给心爱的女人,英雄怀抱,得遇到志同道合、肝胆相照的好友,方可推心置腹。汪精卫有陈壁君的生死相随,已不输天下任何男子。同性交游方面,关系最铁的数出席过中共一大的陈公博,汪完全是靠自己的人格魅力征服了这位资深共产*员加亲密战友。年4月12日,被判死刑的陈公博临行前要求向陈璧君告别。在陈壁君的囚室外,陈公博深鞠一躬,双手捧上自己用过的茶壶,说:“夫人,我先随汪先生去了。牢中别无长物,一把茶壶,权做留个纪念吧!”有知己若此,也算是汪精卫郁闷人生的安慰。
对汪精卫的一生稍加探究,会发现他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并不矛盾。抗战伊始,汪是坚决的主战派,主和的是蒋介石。后来扯起曲线救国的大旗,是基于他对中国的国力、军力,更深入地说是对民族性格的认识,且看法颇具代表性,*界中如孔祥熙、何应钦,学界中人陈寅恪、胡适均持相近意见。《吴宓日记》年7月14日记载:“晚饭后,与陈寅恪散步。寅恪谓中国之人,下愚而上诈。此次事变,结果必为屈服。华北与中央皆无志抵抗。且抵抗必亡国,屈服乃上策。保全华南,悉心备战;将来或可逐渐恢复,至少中国尚可偏安苟存。一战则全局覆没,而中国永亡矣云云。”7月21日又记:“惟寅恪仍持前论,一力主和。谓战则亡国,和可偏安,徐图恢复。”虽说观点与汪如出一辙,但以书生之论,再怎么*治不正确也不会被人扣上汉奸的帽子。倘若汪精卫今天仍然活着,他应该也不会服气:抗战是凭中国人的力量打赢的吗?然而置身成王败寇的历史大舞台,他必须承认自己城府不够,视野狭窄,大局观欠缺。不总是指望一己之力,懂得耐心、静观、借力和坐享其成,连非洲草原上的动物都会。
汪精卫早年父母双亡,“在他少年敏感的心灵中,埋下了孤苦和死亡的阴影,使他时时感到一种忧患相逼的心情”?(李志毓《惊弦:汪精卫的*治生涯》)。不幸的童年饱受心灵创伤,使得汪精卫有敏感的生命体验和对人生苦短的恐惧:“形骸有死生,性情有哀乐。此生和何所为,次情何所托?”一个人性格的形成,除了童年、青少年时代成长经历的影响,至关重要的是思想形成阶段受了什么影响。“烈士情结”,在汪精卫本人那里,就是期待有那么一次令世人惊叹的燃烧,纵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只要自己认准了就义无反顾。“那是一种在体悟到生命的短暂和脆弱之后。渴望年轻的生命能如流星般划亮夜空燃烧自己,能如樱花般在最璀璨的年华随风飘落的美学想象。它不求成功,不求回报,只求完成一种生命的姿态。”李志毓这段描述有些女性细腻的过度发挥,但起码是把汪当成一个血肉丰满的人去接近了。
汪精卫所佩服的榜样里,有日本明治维时代的西乡隆盛、胜海舟等武士伟人,也有明末的黄道周,民族英雄殿堂里的偶像级人物。在习惯以脸谱化的思维方式对待历史的人们看来,这有些不可思议。近年来,替汪精卫辩护的人群里有一种声音,认为无论从主观上还从客观上,汪都不能算是一个卖国救荣的汉奸,最多也就救国未遂。而黄道周也是一个失败的救国者,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英雄。
有“闽海才子”之誉的黄道周,福建漳浦铜山人。明末学者、书画家、文学家、儒学大师。年少家贫,自幼聪颖好学,5岁就学于铜山崇文书院;11岁即善文章;14岁游学广东博罗。天启二年进士,深得考官袁可立赏识,历官翰林院修撰、詹事府少詹事。南明隆武年间,任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其师袁可立是明万历年间著名的硬骨头言官,曾因直言进谏被万历皇帝先是官降三级,再贬再谏,后被罢官打回原籍。作为明末著名的抗清主战派将领,袁可立为人做事风格对黄道周一生影响很大。黄道周为钱龙锡辩冤和反对杨嗣昌议和冒死直谏崇祯,也是两次被贬直至罢官。崇祯曾经怒斥黄道周“一生学问只办得一张佞口”。崇祯十四年,杨嗣昌暴病而亡。崇祯回想起黄道周当初的预言,心下后悔,下旨将黄道周复官,入京召见。此时河南已被李自成攻占,黄道周对朝廷彻底丧失信心,不久即告病辞官,回到老家福建漳浦专心著述。
明亡后,黄道周经历南明弘光、隆武两朝。虽被隆武帝封武英殿大学士兼吏、兵二部尚书,但兵权为郑芝龙独揽。清廷颁布剃发令,江南百姓求救于南明小朝廷,但郑芝龙不发一兵一卒。黄道周只得返乡征兵筹粮,以极其悬殊的力量对比开始悲壮的抗清斗争,苦战后被徽州守将张天禄俘获,押至南京狱中,隆武二年三月五日(4月20日)就义。临刑前,盥洗更衣,取纸墨,画一幅长松怪石赠人,并给家人留下遗言:“蹈仁不死,履险若夷;有陨自天,舍命不渝”。就义之日,老仆痛哭不已,黄道周安慰说:“吾为正义而死,是为考终,汝何哀?”至东华门刑场,黄道周向南方再拜,撕裂衣服,咬破手指再留血书给家人:“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临刑前大呼:“天下岂有畏死黄道周哉?”最后头已断而身“兀立不仆”。
黄道周的死讯传至福建,隆武帝“震悼罢朝”,特赐谥“忠烈”,赠文明伯,并令在福州为黄道周立“闵忠”庙,树“中兴大功”坊;又在漳浦立“报忠”庙,树“中兴荩辅”坊,春秋奠祭。百年后,乾隆帝亦赞黄道周“不愧一代完人”,为褒扬其忠烈气节,改谥“忠端”;道光四年(),旨准黄道周从祀孔庙,奠定了黄圣人的地位。黄道周通天文理数,工书善画,诗文、隶草皆自成一家,先后讲学于浙江大涤、漳浦明诚堂、漳州紫阳、龙溪邺业等书院,培养了大批有学问有气节的人才,世人尊称石斋先生。作为明代最具创造性的书家之一,黄道周擅长楷书、行书和草书。楷书师钟繇,古拙质朴之外,更显清秀、飘逸。清初宋荦评:“石斋先生楷法尤精,所谓意气密丽,如飞鸿舞鹤,令人叫绝。”(《漫堂书画跋》)比起楷书,黄道周的行书、草书更显其人刚直不阿的个性,行笔转折刚劲有力,体势方整,书风雄健奔放,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形式语言。徐霞客评其“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内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清代学者蔡世远概括其一生:严谨的治学精神和渊博的学问可比邵雍,忠贞为国直言敢谏可比李纲,慷慨赴难从容就义可比文天祥。
用今天的话说,黄道周是个气场很强大的人,极富感染力,而汪精卫的现场能力也非常突出,口才诗文俱佳,且写得一手好字。他在幼年时就见过黄道周大字草书,行书《寄示家中曹从十八章》系黄道周中年所书,年底,帮孙中山主编《民报》的汪精卫于同盟会同仁陈演生处得饱眼福,命笔题跋。
黄道周著作甚丰,有《儒行集传》、《石斋集》、《易象正义》、《春秋揆》、《孝经集传》等传世,后人辑成《黄漳浦先生全集》,现存诗两千余首,其中以被俘后于牢室中所作三百多首诗最为感人。《寄示家中曹从十八章》虽是在京为官时的家书,但一腔忧愤与苍茫心事亦跃然纸上。
22年后再见石斋先生手卷,汪精卫的身体里留着一颗无法取出的子弹,心境与三十多岁时迥异。黄道周此作民国军*界过目者很多,与一般慕名者对书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