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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亦同评诗7永远的余光中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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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称南京栖霞山是他“诗心起跳”之处。年重阳时节,余光中与冯亦同合影于栖霞道上。

余光中简介:

余光中(年10月21日~年12月14日),当代著名作家、诗人、学者、翻译家,出生于江苏南京,祖籍福建泉州永春。因母亲原籍为江苏武进,故也自称“江南人”。

年毕业于南京青年会中学,入金陵大学外文系,年转厦门大学外文系,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年获美国爱荷华大学(TheUniversityofIowa)艺术硕士。先后任教台湾东吴大学、台湾师范大学、台湾大学、台湾*治大学。其间两度应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国多家大学任客座教授。年任台湾*治大学西语系教授兼主任。年至年任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授,并兼任香港中文大学联合书院中文系主任二年。年,任台湾中山大学教授及讲座教授,其中有六年时间兼任文学院院长及外文研究所所长。

余光中一生从事诗歌、散文、评论、翻译,自称为自己写作的“四度空间”,被誉为文坛的“璀璨五彩笔”。驰骋文坛逾半个世纪,涉猎广泛,被誉为“艺术上的多妻主义者”。其文学生涯悠远、辽阔、深沉,为当代诗坛健将、散文重镇、著名批评家、优秀翻译家。现已出版诗集21种;散文集11种;评论集5种;翻译集13种;共40余种。代表作有《白玉苦瓜》(诗集)、《记忆像铁轨一样长》(散文集)及《分水岭上:余光中评论文集》(评论集)等,其诗作如《乡愁》、《乡愁四韵》,散文如《听听那冷雨》、《我的四个假想敌》等,广泛收录于大陆及港台语文课本。

年12月14日,余光中教授于台湾逝世,享年89岁。

江苏文学界欢迎余光中伉俪(年10月于南京月牙湖畔)

美丽的中国结

——浅谈余光中诗歌创作的母题

冯亦同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座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多如繁星的台湾现代诗中,很少有一首诗能像余光中的《乡愁》那样传播得如此广泛又深入人心。这首写于年的诗作,不仅在彼岸和海外华文世界中产生过强烈反响,自年代初两岸文化交流开始以来,更赢得数以亿万计的大陆读者。它被收入大、中、小学的语文教材,被编进各种有关台湾文学和诗歌的作品选本,转载它的报纸、刊物多得难以统计,李元洛、流沙河等著名诗评家、诗人都曾对它有专文介绍与多方好评。90年代初中央电视台每年一度的春节联欢会上,一位海外华人歌手还登台演唱了由这首诗谱写的歌曲《乡愁》,让它走进千家万户,名副其实地口耳相传、家喻户晓。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世纪之交的汉语文化圈中,这首短短16行、被余光中本人只低调地称为“浅易之作”的《乡愁》,实际上却是“登峰造极”地创造了包括大陆新诗在内的中国现代诗歌,在“传播率”、“雅俗共赏”和“声情并茂”上的三项“纪录”。如果说它的成功首先得之于触及了“两岸分离”这个事关全民族的重大*治现实,从而又一次印证了“国家不幸诗家幸”这句老话,我们还可以在它所创造的诗歌纪录中,再添上主题的深刻性、内涵的丰富性同表现的独特性结合得非常完美的“第四项”——此项纪录的核心与实质,便是回荡和升华在这首平白如话又结构谨严的优秀作品中,由诗人胸中的万端愁绪编织而成的那个俯仰皆是,又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生长、扩大以至铺天盖地,占据了整个地理与心理空间的“中华情结”。

曾经是五十年代台湾现代主义诗歌运动中“三大支柱”之一“蓝星”诗社主将的余光中,曾经是“发誓不要再见中国的海岸”的“浪子”余光中,为什么会在他的忧患中年(写《乡愁》时,四十四岁)能够一改其旧,回顾东土,拥抱现实,化“小我”为“大我”变“洋腔”为“土调”,写出这样引起无数同胞手足的情感共鸣、上承中国传统怀乡诗之余绪,下启当代诗坛“新古典”诗风之先河的优秀诗作呢?个中缘由,已被许多研究台湾现代诗歌的立论者深入探讨过,这里想只着重说明,早在《乡愁》诗问世十一年前,余光中就写出了《幼稚的“现代病”》、《再见,虚无!》等对台湾现代主义诗歌运动中“恶性西化”倾向进行反思与批判、对中国诗歌和文化传统进行“重估”和再认识的重要论文,相当自觉和清醒地走上了“浪子回头”之路;早在《乡愁》诗问世十二年前,他在诗作《五陵少年》中也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泪中有大禹


  
  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声

将民族的忧患意识和对悠久灿烂的祖国历史文化的孺慕与追怀,深深地融入了“自我”,化成了诗中鲜明、厚重又极有个性的抒情主人公形象。而且,就在《乡愁》诗问世前不久(年),他在诗集《在冷战的年代》后记中,还明白无误地坦陈他对坚持中国现代诗歌民族化方向的不变信念:“惟有真正属于民族的,才能真正成为国际的、这是我坚持不变的信念。为了坚持这个信念,我曾经丧失了许多昂贵的友情。不过,一个决心远行的人,原就应该有独行的准备的啊。”耐人寻味的是,这样的“信念”对于多年来坚持“民族化方向”的大陆诗歌界来说,虽然并不陌生,但对于迟至80年代以后才接受“欧风美雨”的洗礼再加上“台港诗风”的熏陶、追赶现代主义浪潮还唯恐不及的许多大陆“浪子”来说,它又是相当剌耳的,因为这批“浪子”中有不少人至今还没有“回头”之意。因此,余光中诗观中的这些“金石之言”在今天的大陆诗坛仍有振聋发聩和针贬时弊的功用,是很值得所有致力于中国诗歌现代化建设的有志同行认真记取的。这位彼岸诗坛大家所“独行”的是一条已经为创作实践证明了的成功之路,即从传统出发,经过了反复和比较、借鉴与继承,又丰富和发展了传统的创新之路。纵观中外诗歌流变的历史与现实,身为华夏之子的我们,难道舍此,还有第二条非“民族”的或“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第三条路可走吗?!

清醒的认识只是创作成功的先导,真正的创作契机和灵感源泉还“深藏”在诗人的生活经验与生命过程里,需要“缪斯之手”(诗人对诗歌艺术的不懈追求)和“时代之手”(诗人对他所身处的社会环境和现实生活的深广感应力和高度能动性)的双重“点击”,才有可能被触发和喷涌出来,化为汩汩流淌的诗情和精彩动人的诗句。年生于南京,小小年纪就随家人流亡四川的“抗战的孩子”余光中,从少年时代就尝过民族危亡之秋的“乡愁”滋味,但那毕竟还局限在通过“一枚邮票”来寄托对于“母亲”和家园的眷念;“长大后”毕业于台大外文系的他,曾出洋深造又两度赴美讲学,与年轻的妻子远隔重洋,所渴望的是靠“一张船票”来鹊桥飞渡,以消解对于“新娘”的相思之苦。而“后来”呢,诗人最爱的母亲去世了,余母病故于年7月,他写过多首悼亡诗,年为诗集《钟乳石》所写的后记中曾自述:“母亲的逝世,对于我一如‘铜山之崩裂’”,此后“母亲”的形象或“母亲”一词经常出现在他的诗作中,如年他在美国写的《当我死时》如此开篇:“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而直接表现丧母悲怀、给人印象最深,当数“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乡愁》诗写到这里,诗人的情感之波已在跌宕起伏中升至最高点,诗中的意境亦从“小”到“大”、由远及近地发展到不惑之年的“现在”,变得无比壮阔、深沉而悲怆了:“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此刻代替了新娘和母亲位置的,已是他最爱、“最美最母亲的国度”那展开在海峡对面的万里神州,那奔腾着“长江与黄河”、演奏着“两管永生的音乐”的苍茫大地,却因为“一湾浅浅”的阻隔而不可逾越和难以企及!*之所依、梦之所萦,“大陆”成了诗人眼前唯一的存在和心中永远的牵挂任何一个与他生命同根、心中有着同样“情结”的读者,都会在这绵延着诗经、楚辞和澎湃着中华热血的诗句中,听到诗人对于不合理现实所发出的那声轰鸣着一个“不”字的呐喊……

余光中作品研讨会上,右一为陈辽先生,左二为王盛教授。

如果说两岸同胞渴望团聚、打破坚冰壁垒的共同心声,是余光中《乡愁》诗中所迸发的“时代强音”的内蕴支撑点的话,那么五千年璀璨辉煌的中华文明史和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锦绣山河,更为这位海外诗坛赤子的炽热情怀与生花妙笔,提供了广阔的抒情空间和无尽的创作题材。在收录《乡愁》一诗的余光中诗集《白玉苦瓜》里,涉及到广义“乡愁”的诗作竟有27题之多,几近该集全部诗作的一半。之所以说“广义‘乡愁’”,是因为余光中认为“所谓乡愁,原有地理、民族、历史、文化等等层次,不必形而下地系于一村一镇”;“真正的华夏之子潜意识深处耿耿不灭的,仍然是汉*唐魄,乡愁则弥漫于历史与文化的直经横纬,而与整个民族祸福共承,荣辱同当。地理的乡愁要乘以时间的沧桑,才有深度,也才是宜于入诗的主题。”(余光中诗集《五行无阻》后记)。诗集《白玉苦瓜》的创作时期(年1月至年7月)正是人到中年的余光中思想和诗艺日臻成熟的又一个丰收季,也是他“地理的乡愁要乘以时间的沧桑,才有深度”之论断的第一轮“实证”,其间最为作者本人所重视、也不负诗人声望的是诗集题名诗《白玉苦瓜》。在这首取材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文物珍品“白玉苦瓜”的咏叹调中,我们看到了诗人笔下巧夺天工、光彩照人的抒情对象。

……

钟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

皮靴踩过,马蹄踩过

重吨战车的履带踩过

一丝伤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这奇迹难信

犹带后土依依的祝福

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

熟着,一个自足的宇宙

饱满而不虞腐烂,一只仙果

不产在仙山,产在人间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为你换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眄万睐巧将你引渡

笑对灵*在白玉里流转

一首歌,咏生命曾经是瓜而苦

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

为诗人所吟咏的不仅是喂养了这“完美的圆腻”和“深孕的清莹”的“古中国的乳浆”、来自“记忆母亲”“胸脯”的“恩液”以及用“巧腕”为它“换胎”、将它向“永恒引渡”的“神匠”之手,更有它所经历的重重苦难和终于“成果而甘”、“饱满而不虞腐烂”的悠悠时光令诗人感叹“隔玻璃这奇迹难信”的,无疑是地球上最古老却又是同样年轻的一个伟大民族的精神象征与智慧结晶,是他心目中那浓缩着“九州舆图”、辉耀过千秋青史、至今仍“在白玉里流转”的顽强“生命”与不朽“灵*”!余光中曾说过,歌唱祖国并非一定要用“伟大的祖国啊我爱你”之类的正面颂辞,也曾将他抒发游子情怀的诗歌创作划分为从“地理的乡愁”到“文化的乡愁”两种形态或两个时段。作于年的《白玉苦瓜》堪称表现后一类“文化乡愁”的代表作,诗中所着力刻划的,是历尽劫难而亘古不磨又弥久常新的中华文明的“雕像”,同时也反映和衬托出一个无比珍视她、热忱赞美她、深情祝福她的当代歌者的“影像”作为抒情主体的诗人自己。历史容量如此巨大又极富个性色彩的力作,自然会对生活在同一时空中的两岸三地读者产生冲击波,激发起像他那样溢满心胸的民族自豪感和文化归属感,给天南海北无数颗“中国心”带来诗意的启迪和审美的愉悦。正因为集中了这样一批佳作与精品,如《民歌》、《乡愁四韵》、《罗二娃子》、《大江东去》、《水仙操吊屈原》和《飞将军》,诗集《白玉苦瓜》在初版以后的不到九年内,接连不断地出了十版,其受欢迎的盛况也可见一斑。

需要强调的是,余光中还将他这类创作中的许多诗篇,包括他后来写的《唐马》()、《漂给屈原》()、《湘逝——杜甫殁前舟中独白》()、《夜读苏东坡》()、《寻李白》()、《梅花岭遥寄史可法》()、《秦佣》(),明确地称之“为中国文化造像”并且说“即使所造是侧影或背影,总是中国”,“当然也是一种婉转的怀乡”(见诗集《隔水观音》后记)。他特别喜欢为他所景仰的前辈诗人“造像”,单将“李白”入题的诗作就有四首之多,此外古代的英雄人物、精美文物和寓意深刻的历史事件,也在他诗中多有表现。与此相关的是,余光中早在60年代初尚处在诗风“转变期”,就尝试着以富于东方情韵和古典文学传统的审美意像来处理表现现代人情感的诗歌题材,写出了后来结集为《莲的联想》的数十首以恋歌为主体的抒情诗。其中《莲池边》、《莲的联想》、《等你,在雨中》《碧潭》诸首都极为人所称道,诗人也自称“在古典悠悠的清芬里,我是一只低回的蜻蜓”。这些为诗人嬴得了广大读者的“尝试”之作,实为后来余光中作品中“新古典”诗风日益强劲之滥觞,连同他那些以“左手”为之的在古典传统和现代意识之间出神入化、挥洒自如的“艺术散文”一起,向当代中国文坛刮起了“余光中旋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不仅在彼岸,更在此岸,大陆诗歌和散文界延续了“余派”诗风和文风,或得益于此而名噪一时的都大有人在。但由于两岸时空的错位,文学研究批评界对这一化“古典”为“新奇”、融“古典”入“现代”的“传承”关系和“领衔”现象,除少数创作和评论者的
  余光中自四十年代末开始新诗创作,迄今已有五十年。半个世纪间,他的诗产量近首,出诗集15本,最近的一本是年结集的《梦与地理》,收入他年10月自香港回台定居后至年4月间的诗作,共53首(其中有两个组诗,实为73首)。这两年半间的产量还是相当高的,每年平均数为21首或29首,比诗人五十年间的平均数16首高得多,反映了诗人在年近花甲前(他生于年)诗歌创作力仍保持着很旺盛的势头。至此以后,从年7月到年3月,余光中的诗歌创作明显地呈现“减产”趋向:将近九年的时间里,我们在收进《回头浪子》总题下看到的散篇诗作仅27首(另有一首系年所作),每年平均数只有3首,其中89年、94年都只有1首。限于笔者手边仅有这套七卷本的“余选”,其它有无还待考订,统计数的不全和不确都是可能的。如果以上述情况为立论依据的话,诗作数量在一个时期内的丰歉并不能说明创作问题的全部,对一个诗人创造力的考察,主要还是要看他的作品在艺术内涵与创新方面所达到的深广度。


  就余光中的这28首被我称为“晚近期作品”的诗歌而言,《浪子回头》首先引人注目。为了评介的方便,请允许我引用全诗:

鼓浪屿鼓浪而去的浪子

清明节终于有岸可以回头

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

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

一百六十海里这海峡,为何

渡了近半个世纪才到家?

当年过海是三人同渡

今日着陆是一人独飞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一穴双墓,早已安息在台岛

只剩我,一把怀古的黑伞

撑着清明寒雨的霏霏

不能去坟头上香祭告

说,一道海峡像一刀海峡

四十六年成一割,而波分两岸

旗飘二色,字有繁简

书有横直,各有各的气节

不变的仍是二十四个节气

布谷鸟啼,两岸是一样的咕咕

木棉花开,两岸是一样的艳艳

一切仍依照神农的历书

无论在海岛或大陆,春雨绵绵

在杜牧以后或杜牧以前

一样都沾湿钱纸与香灰

浪子已老了,惟山河不变

沧海不枯,五老的花岗岩不烂

母校的钟声悠悠不断,隔着

一排相思树淡淡的雨雾

从四十年代的尽头传来

恍惚在唤我,逃学的旧生

骑着当日年少的跑车

去白墙红瓦的囊萤楼上课

一阵掌声噼啪,把我从前排

从钟声的催眠术里惊醒

主席的介绍词刚结束

几百双年轻的美目,我的听众

也是我隔代的学妹和学弟

都炯炯向我聚焦,只等

迟归的校友,新到的贵宾

上台讲他的学术报告

这是一首带有纪实风格的抒情诗,像余光中的许多同类作品一样,作者以娴熟又高超的诗意手法,出神入“画”地点染着他笔下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字和词。从“鼓浪屿鼓浪而去的浪子”这第一句写他当年离开厦门、离开大陆的回忆开始,“鼓浪屿”、“鼓浪”和“浪子”三个词之间的有机联系就被他巧妙地抓住了:“浪子”的中心形象在这因“鼓浪屿”的存在才“有岸可以回头”又正当“清明”节的时间背景上,一下子变得鲜明、生动起来,而且饱含着家国之思和人子之爱。“风吹黑发”和“雪满白头”的去来之间,是横亘着“一百六十海里这海峡/为何渡了近半个世纪才到家”的巨大问号的,这是全民族的不幸——对诗人来说,还有一番“三人同渡”和“一人独飞”对比中对于“哀哀父母”的追思,加深了“乡愁”的砝码,使人联想到他那首脍炙人口的名作《乡愁》。接下去,是诗人幻觉中由此及彼地返回父母安息的台岛,在双亲墓前“祭告”被“一刀海峡/四十六年成一割”的两岸情景,作者再次显示他诗意“介入”现实的本领:从“波分两岸/旗飘二色,字有繁简/书有横直,各有各的气节”,到“不变的仍是二十四个节气/布谷鸟啼,两岸是一样的咕咕/木棉花开,两岸是一样的艳艳”……诗人形象直观地揭示出“山河不变/沧海不枯,五老的花岗岩不烂”这样一个生存空间永在、民族精神应该长青的题意,与“浪子已老了”的消极面恰成“积极性的对照”;而他的一颗诗心,仍是“四十年代尽头”的那个“逃学的旧生”,还“骑着当日年少的跑车”被“母校的钟声悠悠不断”地喊着,“去白墙红瓦的囊萤楼上课”……

诗人没有从他精心营造的“时空隧道”里逃遁,在诗的下一段里,“一阵掌声噼啪,把我在前排/从钟声的催眠术里惊醒”,“鼓浪而去”的“浪子”又回到母校的今日情境中来:那是为校庆、也是为校友安排的欢迎会上,经“主席的介绍”,为“几百双年轻的美目”所“炯炯聚焦”,踏浪归来的皓首学子向他“隔代的学妹和学弟”作“学术报告”了。这种余光中式的“轮回术”和“缩地法”是他中年以后致力于用诗笔为“中国文化造像”的创作中常见的表现手法,切换迅捷、开阖自如、虚实相间,由于题材本身所包涵的历史容量、作者自身阅历加深后对“时空”的高度敏感、以及诗人的想像力与学者的渊博,常使他像一个高明的科幻片导演,以时空交错、精彩纷呈的诗句为我们“拍摄”出诸如《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这样的“电影诗”,《浪子回头》可谓同类诗中一出涵盖既深、意趣也不俗的“小品”。余光中的诗歌世界是广阔、丰富、多姿多姿的;而其中,纵横时空、议论天下,从“我”出发、又始终不离“大我”,浓烈的抒情性和真切鲜活的诗意表现相结合,构成了他独特、酣畅、雄健诗风中最富有魅力的闪光点。


  与《浪子回头》主题相近的,还有《宜兴茶壶》、《登长城慕田峪段》、《访故宫》、《不朽的旱烟筒》和《成都行》等。与余光中回大陆前名噪一时的乡愁感咏相比,以上诗作在生活接触面上显然开辟了新天地,“乡愁”也在那“一块一块专疗的古方”上“只一帖便愈”了(《登长城慕田峪段》),在《宜兴茶壶》中,诗人因接受老作家柯灵赠送的一把由“江南的沃土,我的后土/经历多少的烧炼才完成”的宜兴茶壶,而把玩不已,发出了“就这么举起空空的小壶/隔一道海峡犹如隔几/让我们斟酌两岸,品味古今”的感慨……了解和对话、握手和拥抱,取代了阻隔和分离、愁苦与相思,诗歌记录了时代的履痕,也反映了历史的进步;但有趣的是缪斯的青睐并非随“喜”而至,在诗的感染力和影响面上,并不因“新”与“旧”的差距而成“正比”,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我以为感受的长期积累与真正创作灵感的获得与否,恐怕仍然是关键。即使像余光中这样成熟、这样杰出的诗人也不会因为对“海峡”的跨越,而在匆匆的艺术之旅上不受某种“无情律”和“无缘律”的制约和羁绊。


  余光中晚近期诗作中,另有两类值得注意的题材。一类是他过去接触不多的环境问题和青山绿水的讴歌,一类是过去也写、但更加深化和个人化了的爱情、亲情与生命主题。前一类别,他在更早的年写过一首《控诉一枝烟囱》在海峡两岸都产生过积极影响:在台湾,高雄市议员曾据以质询环保局,直接“干预”了社会生活,传为美谈;在大陆,它很快就被收入吴奔星教授主编、年出版的《中国新诗鉴赏大辞典》,同样受到重视。近作中这方面有代表性的,是《请莫在上风的地方吸烟》,写得俏皮而有韵味,有如一支可以演唱的谐谑曲。此外组诗《玉山七颂》,是诗人前些年应台湾山林管理部门之约写的“绿色诗歌”,从宝岛最高峰那“三九五二,是你高贵的身材/白首天际是山族的至尊”,一直歌吟到“苦思着地质学深奥问题”的《云之午梦》和“应大海的号召跳跃而去/永不回头的浪子”《拉库拉库溪》。在现代山水诗尚不发达、新诗对大自然的反映远远“迟钝”于古典诗歌的今天,老诗人做出这样的新尝试,显然是一个好的榜样。


  另一个类别的写作,是诗人过去的强项。他的著名爱情诗集《莲的联想》写于六十年代初,被誉为最富有东方情调、在现代背景上凸显诗人向“新古典主义”转型的成功之作;余光中在该诗集代序、一篇题为《莲恋莲》的名文里也曾不无自得地表示:“莲”之恋歌的诞生,意味着象征他曾迷醉于西方的“水仙花已经渴毙,在柏拉图的故乡”,他血缘中“故我”的复活“我是青莲,我是狂笑孔丘的青莲。我是蓝田别墅的主人。我筑苏堤,我把西湖妆成了西子”,这如同新生的蜕变正是“浪子回头”的开始。走过数十度春秋,经历了那么多人生,晚霞中的心港上仍有恋曲悠扬吗?余光中的近作中有一组《三生石》作出了回答。它在台湾发表后,曾陪受著名历史小说家高阳的激赏,被好事的后者重新“翻译”成了旧体诗,欲以文言来增其历史的韵味,这恐怕是新旧诗史上难得的一例佳话了,大陆的《文艺报》也曾载长文予以评析。平心而论,这个组诗是出色的,新诗中从“少年夫妻老来伴”这个角度切入的爱情诗本来就极少,但它同样是富有东方色彩又很有社会现实意义的一个话题,被这位抒情高手通过一系列生活场景的演绎,凝聚成一个个融汇古今、贯串“三生”的中心意象,点化得悠长而美丽。例如《红烛》中“三十五年前有一对红烛”,“迄今仍并排地烧着/仍然相互眷顾地照着”,在“烛啊愈烧愈短/夜啊愈烧愈长”的命运写照中,企望着“最好是一口气同时吹熄”的结局;在《就像仲夏的夜里》,“并排在枕上”的“唤你不应”,使诗人联想到“一生也好比一夜”,进而联想到“翻身/便跟着进入梦境”后,“留在梦外的这世界”也会从“交给床头的小闹钟”跳跃成“交给坟头的大闹钟”……强烈的生命意识,弹奏出这组歌唱牵手执著和同赴生死之约的黄昏恋歌。它同初恋的羞涩、朦胧,热恋的“狂歌劲曲”或其他人生段落的爱情诗,是有区别的,舒缓、宁静中扑打着留恋人生、叮咛珍重的潮水。但比起诗人在年为结婚30周年所写的那首曾广为传诵、又特别为许多同龄夫妇们感动的《珍珠项链》来,我以为《三生石》在形象的灵动与集中方面要逊色一些,境界的开拓更恬淡、旷远些,也算是各有千秋吧。

同属个人题材的,还有《母与子》、《抱孙》、《母难日》和《面纱如雾》等。它们将余光中诗歌中一贯擅长于表现“恋母情结”的“动情点”,扩大到生命传承的喜悦、爱和责任的接力上,不单吟味一已的悲凉。但严格地说,在个人经验的诗化、意象化处理上,某些章节还比较生硬,像《抱孙》这样一个对作者来是“全新”的素材、凭他的功力应该有“游刃有余”的表现,但长达38行诗句中每每还是“不待轮回,已恍然隔世”的老调重弹,缺少新鲜独到的感受。倒是在《海是邻居》、《五行无阻》、《后半夜》和《桐油灯》这样一些抒怀述志的诗作中,或因为背景的壮阔无涯,或因为志士暮年的豪情,诗人风调中的那些壮美旋律和飒爽音符,又重新被激活、撞响出来,于别样的天地中给人以启迪、给人以力量。如写于年9月的《五行无阻》,一开篇就探讨“斯人出世”的大问题:


  
  任你,死亡啊,谪我到至荒至远


  
  
  到海豹的岛上或企鹅的岸边


  
  
  到麦田或蔗田或纯粹的黑田


  
  
  到梦与回忆的尽头,时间以外


  
  
  当分针的剑影都放弃了追踪


  
  
  任你,死亡啊,贬我到极暗极空


  
  
  到树根的隐私虫蚁的仓库


  
  
  
  也不能阻拦我


  
  
  回到正午,回到太阳的光中

尽管写的是“死亡”对“我”的“贬谪”,出现的背景也多与“黑田”有关,但在诗人的笔下,我们仍然看到了余光中诗作中那种意象繁密、佳句迭出的睿智之光,感觉到了奔突其间、连死亡“也不能阻拦”的“我”所具有的,正是“蓝星”前辈诗人覃子豪的名作《追求》中歌唱过的那一个“跨上了时间快马”的“健伟的灵*”他为什么能逃脱死亡的追逐呢?诗人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在诗中通过“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分说,生动地展现了“我”对于“死亡”之逐的五种“遁法”:从“土遁回来”、“金遁回来”,一直到“水遁回来”。每一种“遁法”都是一幅锋芒毕露、跳脱凛然、生机勃发的图画;五幅连缀,构成了“五行无阻、生生不息”的生命蒙太奇。在诗的结尾处,诗人又勾勒了一幅“即使你五路都设下了寨/金木水火土都闭上了关/城上插满你黑色的战旗/也阻拦不了我突破旗阵”的“风遁”图,他自豪地唱道:


  
  
  那是我披发飞行的风遁


  
  
  风里有一首歌颂我的新生


  
  
  
  颂金德之坚贞


  
  
  
  颂木德之纷繁


  
  
  
  颂水德之温婉


  
  
  
  颂火德之刚烈


  
  
  
  颂土德之浑然


  
  
  唱新生的颂歌,风声正洪


  
  
  你不能阻拦我,死亡啊,你岂能阻我


  
  
  回到光中,回到壮丽的光中

这段“风之颂歌”实际上回答了生命战胜死亡的力量所在,虽然就此一首诗来看,还不免空泛了一些。如果我们结合余光中历来诗作中对于生死问题的涉及,也许会有更真切、更实际的感受。早在年诗人在旅美讲学时期,曾写过一首《当我死时》的抒情诗,诗不长,对照读一下很有意思: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


  
  
  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


  
  
  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听两侧,安*曲起自长江,黄河


  
  
  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


  
  
  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


  
  
  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从前,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


  
  
  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了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


  
  
  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


  
  
  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

在这首诗里,最动人情怀的恐怕还是诗人为“我死”所安排的“回乡”情节,“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在“饕餮”不得的渴念中只有用归葬“最美最母亲的国度”的诗人之想,来安慰乡心、排解乡愁。这便是“从前,一个中国的青年”在异国他乡的怀乡梦中所留给自己、也留给了同胞的“安*曲”;生命的意义在“整张大陆”的拥有和“最纵容最宽阔”的“满足”中得到了凯旋、得到了升华。《五行无阻》作为24年后同一位诗人的晚近之作,它所开拓的是生命意志力的层面、是真正面对“死亡”所要考虑的课题,而非青年时代的“假死”了,应该说自有其新意和深意;但在诗情与美感的冲击力上,我想也许是武断地说一句:今天的白发歌者,似已敌不过昨天那个“头枕大陆”的黑发青年。


  在现代诗的浪潮和洄流中游溯了大半生的诗人余光中,是一位真正的健行者、一位有多方面贡献的文学大家。从以上对他晚近诗作的有限简评中,并结合他的其他著述来考察,我们可以得到的启示和教益究竟有哪些呢?我想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余光中早年就追求不懈的“诗人的精神”在他“浪子回头”以后的心路历程上看得更清楚了。余光中学贯中西、融汇古今,他的西方文学研究背景和中国古典文学修养,为他的新诗创作,既奠定了深厚基础又提供了极好的借鉴;可贵的是他既没有“泥古”更没有“食洋不化”,而是在一切向前看、一切为“我”所用的创作实践中坚持了民族化和现代化的方向。他是彼岸新诗人中最早清醒地认识有关“民族化”问题的论者之一,年他就说过:

“惟有真正属于民族的,才能真正成为国际的。这是我坚持不变的信念。为了坚持这个信念,我曾经丧失了许多昂贵的友情。不过,一个决心远行的人,原就应该有独行的准备啊。”②


  如今,这位远行客已经登上他诗歌和文学事业的高峰,“丧失了许多昂贵的友情”的诗人实际上赢得了更多的读者与“听众”。他坚持诗歌创作民族化信念的“独行”所踏上的,正是一条连接过去与未来之路,对将要或尚未踏上这条必由之路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有益的指示和正确的导向。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余氏早年所说的“诗人的精神永远不死”,它的内涵应该是一个诗人的真正价值,永远同他对于本民族文化的挚爱、忠诚与奉献联系在一起,他只能由此来确立他作为本民族灵*的声音、优秀诗歌的代表在世界各民族文化之林中的地位。一个对本民族文化抱虚无主义态度的人、一个对他民族文化漠视或盲目趋附的人,都不可能真正具备这样一种健全的“诗人的精神”。


  第二,一个杰出诗人的“自画像”是通过他的诗笔,在长期艰辛的创作劳动中所进行的不停顿的努力、不断的突破完成的。余光中自踏上诗坛起,就是一个善于自审、不断调整,在实验、摸索和自我否定的过程中,发展和创立风格的优秀歌者。他的第一部爱情诗集成于35岁前后,已接近中年;他的九年中出了十版的创作高峰期的代表作《白玉苦瓜》诗集,初版于年,诗人已46岁,快要跨出中年的门槛;这以后他仍出了六本诗集,写出了许多流传很广的好诗。他自己说过,与西方诗人相比,中国诗人的创作生命要长一些;他晚近的诗,作出了同样的证明,在表现社会题材和个人经验方面均有所突破,扩大了作品的生活面和思想领域,这都是很令人可喜可佩的,且不说他在散文、文艺批评和文学翻译等方面,也同样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这一切的由来,自然是同诗人永不懈怠、刻苦自励、内心里始终燃烧不尽对人生和文学的挚爱之火和旺盛的生命力分不开的;说余光中是当代诗坛上的长青树、诗歌王国里功勋卓著的长跑者,我想他是当之无愧的。


  第三,诗歌是一门严酷的艺术,像余光中这样经验丰富的大家一直在强调他是以“右手”勉力为之,也难保“飞行”中能否“安全着陆”。在创作数量上,余氏晚近诗作“减产”的现象,可能是一个自然和自重的过程,应不足为怪。在诗歌的感性和艺术魅力上,晚近期作品同诗人早中期创作相比,总体而论并不逊色,但同那时的“最佳状态”尚存在着一定的差距,这同样应该是自然的事(除了年轻气盛这个“不可比”因素外,还有个时间和数量的积累问题)。余光中本人在年就注意到他“进入中年之后,不知为何竟渐渐发展出一种从头到尾一气不断的诗体来,一直到现在这诗体仍是我的一大‘基调’”③;他还从中国古典诗中的“古风”和西方古典诗中的“无韵体”来追根溯源,并且清醒地意识到“这种合璧诗体,如果得手,在节奏上滚雪球,回转不休,有一种磅礴的积累感,比起轻倩灵逸的分段体来,显得稳重厚实。当然,如果失手就会夹缠不清,乱成一团”。理论和实践是无法划等号的,在余光中笔下的这种“一气不断”的新诗体,实际上是一种近格律体,比较整齐、均匀,在新诗传统中与闻一多等人的实验诗体相承接,应该说余光中驾驭它已取得很大成功;在新诗的音乐性、可诵性上,他亦可谓当今华文诗人中最“自觉”的一个,因此他的这种诗体探索无疑会对当代新诗创作产生积极影响,对探索多年的新诗格律化问题也会带来推动。但问题的另一面是,与他年轻时写的“分段诗”不同,这种浑然一体的诗,有时会给人以密不通风的感觉,虽不至“夹缠不清”,但铺排过紧、过实或过多的痕迹,还是会出现在某些段落里。往往这时候,读者会怀念起那个在不拘长短和洒脱自如中“分段的余光中”来: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一种挑剔或苛求?也正因为如此,我觉得他的近期诗作中,有些分段诗,如《海是邻居》、《漂水花》在艺术的跳脱、灵动和简练上似更可取。


  
  
  
  
  
  
  
  
  
  (年5月于金陵望江矶下)

注:

①此七卷本名为《余光中诗歌选集》(三辑)和《余光中散文选集》(四辑)。

②见余光中诗集《在冷战的年代》后记。

③余光中诗集《隔水观音》后记。

日落西子湾

——怀念余光中先生

冯亦同

落日去时,把海峡交给晚霞

晚霞去时,把落日交给灯塔

——引自余光中诗《高楼对海》

新世纪第一个金秋,睽违故都五十一载的“乡愁”诗人偕夫人回到他*牵梦萦的紫金山下,出席江苏学界召开的“余光中文学作品研讨会”。我有幸参与其事并在会上发表论文《美丽的中国结——浅谈余光中诗歌创作的母题》,这也是我同景仰已久的光中先生通信十二年后第一次见面。正当重阳时节,白发诗翁在出生地迎接72岁华诞,他在南京大学胡有清教授陪同下登中山陵、回母校,我陪他们夫妇去了栖霞山。丹桂飘香、红叶初染,行走在栖霞古寺石阶上,先生笑言他在娘胎里就来过。那是年重阳节前,待产的母亲来敬香祈福,登高动了胎气,第二天“茱萸的孩子”呱呱落地,栖霞山可谓他的“诗心起跳之地”。光中先生有长文《金陵子弟江湖客》记叙这次回乡之旅,在赠送给我的诗集《高楼对海》扉页上,也郑重地写下“亦同先生正之:并纪念初归南京之行,余光中,年10月6日”的亲笔题词。

《高楼对海》是他在宝岛出版的第十八部诗集,书名取自同名诗作,因为诗集中的作品“都是在对海的楼窗下写的,波光在望,涛声不绝,所以灵思不绝”。说来有缘的是金陵初会几个月后,我与同窗挚友王盛教授、江苏学界的年轻同行吴颖文、王云骏两先生就来到了这“高楼对海,长窗向西”的诗意栖居之所,位于宝岛最南端高雄港区西子湾的中山大学美丽校园内。登上文学院新楼四楼,按动有“余光中”三字的研究室门铃,穿一件浅色套头衫的主人笑吟吟地开门迎接远客。亲切的问候与交谈中,我送上首发他诗作《重登中山陵》和胡有清教授相关文章的《青春》杂志,同期还有我整理记录余先生在宁讲演、参加研讨活动的专稿《在“祖国的语文”里抓住自己的“根”》。老诗人连声道谢,指着茶几上几本大陆刊物说刚收到,上面也有他的诗文。去年秋天返台后又去欧洲开会,一直忙个不停,不少文债还来不及偿还。面对靠墙的一排高大书架,先生说:“我自己出的书大部分都在这里,你们难得来,每人都可以自选一本,冯先生可以多拿几本”……签好字、分赠完书,他兴奋地说:“今天天气好,我带你们上阳台看海去。”

我早从先生的诗文中得知,他寓所和办公室窗外就是无垠的大海,向西望去,即是水天茫茫的台湾海峡。他曾打趣说“自拥”海峡一座总要比杜子美晚年独对江峡“阔气得多”。而此刻登上五楼西墙外的观景阳台,领略这位“海的邻居”所拥抱的壮阔与神奇,海天一色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防波堤尽头的那柱灯塔了。“灯塔是海上的一盏桌灯/桌灯,是桌上的一座灯塔”,我在同样凝眸的光中先生身边轻诵他的诗句,诗翁会心地笑了。在这座对海的高楼上,真有一盏“灯塔”似的桌灯,映照不眠的身影和手中的健笔,辉耀那神游八荒、思接千载的文学旅程。他以一个看灯人的忠勇与执著守候在这条希望的海岸线上,送长庚,迎启明,不怕孤单和寂寞,不管潮来与潮去,因为他阔大又缠绵的诗心,始终如一地情牵华夏,*系九州。

年余光中致冯亦同的第一封信

“亦同先生惠存:并志西子湾重逢之喜。余光中,.2.20”,这是诗翁在送我的散文集《日不落家》上的亲切留言。十几年过去,我们在南京、无锡、泉州、厦门等地又有过多次相逢。我曾追随和见证他们夫妇健步登上武夷山仙掌峰的俪影,行至“回声谷”时有人喊了个啊字,果然回音袅袅。我想起福州举行的余光中诗文朗诵会上,老诗人登台领诵他的代表作《民歌》数千名听众应和的情景,便因地制宜请他在这得天独厚的“演播厅”再来一遍。先生欣然同意,当同行者与游客们簇拥过来,浪迹天涯的诗坛泰斗手扶石栏,面对朗朗乾坤,以他宏亮又清晰的男高音放声吟诵:“传说北方有首民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从青海到黄海/风也听见/沙也听见”当他念到最后两行中的“风”和“沙”时,所有听众都大声念出接下去的三个字,四面青山立刻回应:“也——听——见——”訇然的声浪在空谷里不绝于耳……

最难忘年6月南京诗歌文化界在鸡鸣寺举办的首届端午诗会,年届八旬的诗翁同音乐人晁岱健先生相继演绎其名作《乡愁》,诗人的朗诵和作曲家的演唱赢得满堂掌声。他还吟诵了新作《回乡》,这首新格律体的十四行诗铸古熔今,别开生面,是那次诗人节聚会的一大亮点。“有人问我,你写了乡愁的过去和现在,那么‘未来’呢?我来告诉大家——”光中先生回答说:“未来来啊/乡愁是一道长长的桥梁/我来这头/你去那头”为他的传世名作增添了一段崭新的结尾。

又一个十年过去,今年重阳节前一周,我同远在高雄家中的余先生通了电话,告诉他江苏文艺出版社已快递寄出我为他选编的最新诗集《风筝怨》,祝贺他即将来到的九十华诞。电话那头传来诗翁微弱的声音:“感谢你这个知音,在南京出书对我有意义,余下的时间不多了,我还要多写,多翻译一点东西……”

先生的家在高雄市区的爱河左岸,爱河流经西子湾注入大海——对海的楼窗啊,窗前的桌灯啊,你们都听到了来自黄河和长江的回声了吗?

(年冬至前两日写于金陵台城柳下)

注:余光中先生于年12月14日病逝于高雄,此文发表同年12月24日的《扬子晚报》之诗风专刊,后收入台湾九歌出版社出版的余光中先生纪念文集。

《风筝怨》是余光中的最后一本诗集,由冯亦同编选。据冯先生介绍,余先生一生写有首诗,冯先生从中选出首佳作,再交余先生,余先生再砍掉40首,仅余首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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