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王锡义,男,年7月生,汉族,大学学历,万荣县青谷村人。年2月工作,年3月入党,先后在万荣县乡镇、运城地委组织部、河津市委工作,年从河津政协退休。
父亲是去年正月十二日去世的,在家停放了五天,十七日才出殡。本来想第四天或第五天发落,但正月十五是大日子,村里有红火热闹,风水先生又说十六日不宜发丧。我后来想,父亲一生爱说爱笑,让他在家里最后看一次红火热闹也好,还能多陪陪他,以后再想陪都没有机会了。
父亲去世这一年来,我不能看他的旧物,总是泪流满面。他留给我的两匣书至今还原封不动地放着,就连他病中我每天写的日记,都不敢去翻动,怕触景伤情。近段时间,我将母亲去冬今春在河津停的五个月写了一篇《侍母记》后,想念我的父亲了,情不自禁地翻看了足足五万字的“侍父日记”,痛定思痛,不禁又悲从中来。
父亲活了九十二岁,临终这段日子是我们全家(兄弟三家)陪着他一起度过的。这也是我记事以来陪伴父亲最长的一段时光,我从小在外祖母家长大,和父母聚少离多,这么长时间的相守还真是第一次。我读着日记中的文字,往事历历,亲人远去,唏嘘中掩卷饮泣,陷入深深的悲戚之中。
病来如山倒
前年11月23日(十月初六)下午,我正坐在家里看电视,三弟突然打电话说父亲咳嗽、气短,准备去村诊所看医生。我一听就有点头大,后悔前几天回去时没有重视父亲的感冒。
上周五我回老家时,母亲说父亲着凉了,半夜小便时,稍一活动就咳嗽气喘。我当时认为,父亲年岁大了经不起风寒,陪他吃火锅时看着也不要紧,便没有往心里去,看来是我大意了。我立即开车回家,二弟、三弟他们已经看过医生,父亲正坐在沙发上连声咳嗽,半口半口地喘气,脸涨得通红,看着让人揪心!医生诊断父亲是肺气肿,建议去住院治疗。病来如山倒,时间不等人,父亲、母亲、三弟立刻上车,路上已联系好医生朋友,医院六楼心内科办理了入院手续。
医生开的药有利尿的,化痰的,消炎的共三部。上岁数的人打点滴不能快,只允许三十滴,父亲嫌滴得慢,总是耍脾气。他想上厕所,有便意却没有便,心情也很烦躁。这次住院他脾气有些急,不似以前的默不作声,顺从医生的安排,为此没有少作解释,好在医生都是熟人,并不怎么见怪。父亲咳嗽了好几次,费好大的劲咳痰,我们扶他坐起来,轻轻拍打后背,痰终于咳出来了。他气短得不能说话,母亲就在他胸前扑落,替他抹额头上的汗珠,来自亲人的抚慰让他很快平复下来。他给我们说:“今年再生一年炉子,明年不生了,人不行了,管不了炉火了。”谁能想到,父亲的无心之说竟然一语成谶,冥冥之中老天似乎有安排,岂是蝼蚁如父亲、如我这样的人能抗拒得了的?
父亲住在重病监护室里,监测血压的仪器总是报警,显示血压偏低,母亲和我都很害怕,医生解释说父亲属于低血压,只要感觉不难受就不要紧。输了一天液,父亲的病未见回头,仍是咳,仍在喘,我心急去问医生,她说化验结果刚出来,父亲的病症是心衰、肺炎、贫血,已调整了用药,估计得五六天。医生的话如拨云见日,我的心情为之开朗,立即告知母亲这一喜讯。次日起父亲的病开始见轻,估计是输血和对症治疗的缘故。
几天来,妻和弟媳、医院跑,看见父亲病情稳住了,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劝她们各自去忙,医院有我和母亲、弟弟轮换陪侍就行。这个时候父亲已住进普通病房,床在临窗的位置,拉住隔帘,窗前就是三人世界。我总喜欢坐在父亲对面,母亲坐在床尾,我一边看点滴一边和父母聊天。父亲说在家里这几个月,他胳膊不能动弹(三个月前摔伤过),都是母亲在照顾他,给他穿、给他脱,全凭母亲哩!母亲开玩笑说,“就这你一天还老和我吵?”母亲说父亲脾气变了,动不动就躁,“比如这卫生纸,你爸老嫌浪费,总是从我手里夺过去说,还干净着哩不要扔!”父亲瞅了一眼母亲手里正好握着的卫生纸,又看了一下输液瓶,大声说“没液了,快叫护士!”这都是当时住院的情景,如今回忆起来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父亲的病是稳住了,但仍是咳嗽、痰多,似乎不见根本性好转。入院第十天,我的好朋友、心内科主任李天杰大夫终于从香港出差回来了,他第一时间到父亲床前查房,随后又请专家院长前来会诊,针对透视片中的浑浊问题做了加强CT,竟然发现父亲肺部长了肿块,需要穿刺活检进一步确诊。如同晴天霹雳一样,我兄弟三人被震懵了,颤栗相顾,茫然不知所措,怀疑是不是加强CT弄错了?冷静下来之后,我们没有去做活检,不忍心让父亲再受那份罪。专家说这种病有个过程,不会立即发作,目前的治疗方案可行,肺部听起来好多了,也不怎么气短了,可以出院。遵照医嘱给父亲带了需要坚持服用的药物,还嘱咐千万不能感冒,否则一次比一次严重。我心里沉甸甸的,不敢想像父亲今后的岁月。
泪说身后事
父亲出院后先住在侄儿家里,那儿有电梯,出入方便,更主要的是父亲感觉爷孙随便,我不忍心拂他的意,年迈之人怎么愿意就怎么来,顺也是孝。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问他乏么?他说“不动弹不乏。”侄儿做了可口的晚饭,父亲吃菜少,但喝了满满一碗米汤,他爱喝米汤,感觉润泽。他一个人能走路,独自上了一回厕所。不咳嗽的时候和好人一样,看不出有病,坐在那儿看侄儿在电视上给他播放的蒲剧。
次日早晨我到侄儿家,父母刚吃过早饭,我悄声问母亲,“我爸昨晚咳嗽么?”母亲说“没怎么咳嗽,也不多吐痰,”我的心总算轻松一些。父亲躺在沙发上,不说话,眼睛半闭着。我问他,“爸您冷么?难受么?”他答“不难受,我在胡想哩!”我和母亲立刻敏感,都凑到他跟前问:“您在想什么呢?”父亲忧郁地说:“想我现在脑筋还不糊涂,往后就不知道会怎么样?”
我松了一口气,劝慰他:“现在不少七八十岁的人都患老年痴呆症,您九十多岁了,脑筋清楚,好着哩!”父亲点点头,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却说他抽屉的钥匙放在什么地方,哪儿有几盒烟、几瓶酒。我苦笑着说,等您病好了再回去慢慢吃,慢慢喝。隔了一会儿,他又问我这次看病花了多少钱?说银行他存了几千,谁跟前还有他几千,院里的蜂窝煤底下还压有钱,够交住院费了。我听得有些心酸,就说“住院费您不用操心,这些钱您留着和我妈以后花。”父亲忽然就问我,“我和你妈多会能回去?”我说等病好了再说吧!父亲无奈地自言自语:“人不行了,身体好不了了……”
下午时分,父亲悠悠地说着往事,说他小时候到陕西熬相公是舅父引的他,问以后他不在了动不动他舅家的人?我难受得没法回答他,有意转移话题问家里神符的事,他又说了从爷爷往上几辈人的好多往事。
接下来一天父亲没有提“生死”的事,但心情沉重是看得出来的。他不想吃饭,说饭到嘴里没味道,我劝他说或许输液刺激胃,过上几天吃饭就香了,父亲说不一定。三弟送来他的老花镜,想让他看书解闷,他烦躁地说,身体不舒服不想看书。他看见母亲在屋里锻练,也想走一走,艰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客厅转了一圈后感觉不支,赶忙扶他又躺回沙发上,母亲一边往他身上盖毛毯,一边安慰说:“咱不要心急,慢慢来!”我顺便打开手机,让他和母亲看我平时给他们拍的视频。
常言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老其言也善”。这句源自《论语》的话不言自明,我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父亲出院第四天是我最心痛的一天。早上到侄儿家,父亲侧卧在沙发上看他展开的手掌,我上前握住,不冰温温的。父亲瞅了我一会说:“西里、西勤都好着哩,也是你在前头领得好,他俩都听你说哩!”我说他们本来就好……父亲不让我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不管以后我走到哪一步,你仨不要难受,不要恓惶!”说着眼角渗出泪滴来,我难受地不能说话,强忍住没让眼泪流下来。父亲要他晾在暖气片上的手帕,我趁机抹去泪水,父亲接过手帕也在他脸上擦了擦。
妻中午包了红萝卜饺子,我送去后回家午睡一会儿,母亲打电话说父亲叫我哩,我坐到他跟前,他让母亲也坐过来,一手拉住母亲,一手拉着我的手说:“我感觉我的病好不了,从晌午吃的三个饺子我就知道,人不想吃饭,慢慢就不行了。我歿了你妈一个人不行,你要把你妈招呼好,不要让她做饭,净吃!或是你仨轮着……”说到这儿失声痛哭,母亲也哭成了泪人。我头一回看見父亲大放悲声,父子连心,也热泪肆流,哽咽着替他擦脸上的泪,劝他不要多想,有病治病,会想办法治好的。
父亲哀叹道,“医生能治得我的病,救不了我的命,”我心恸无語。后来他情绪平复一些,又嘱咐别的事情,说村里谁借了他的钱,光景紧迫不要去要了。谁和谁对他好,要记着报答人家。说到家里的事,说他有两匣书给我,用过的一把斧镰给了二弟,那把好剃须刀留给三弟,还有院里他拾的废铁,让卖了换钱。最后叮咛说,过事不要海得大,行了就行,“我在世,你兄弟三个好着哩,村里人不会说什么!”父亲说得悲切,我听得撕心裂肺,在伤痛中感动着,哭得痛彻心扉!
父亲托付后事之后,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有三天头晕得不能吃饭,期间联系李主任,在家输了两天液不见好转,只好第二次入院。化验后先输了一瓶白蛋白,又增加了主治头晕的药液,当天下午就有起色,父亲能少量进食了,我们无不欢欣。托李主任的福,这次住院特意安排在双人病房,还送来一把可作床用的折叠椅,一家人不受干扰,母亲也有床休息了。在这间病房里,父母亲还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他们觉得三个儿媳妇都好,心里过意不去,就把跟前的钱给每个媳妇一千元。媳妇们当然不肯接受,无奈父命难违,只好恭敬地从命。十多天后,父亲的头晕止住了,吃饭虽然不多也稳定了,医生说输液并不是越多越好。于是,在一个风和日暖的下午,医院回到了家里。
久病床前忧
父亲出院之前,我把家里的房间巳经收拾好了,卧室原有一张大床,再搬进来一张一米二的小床,医院时一样,对脸放着,这样父亲和母亲起居都方便,我们也好照顾。
自从父母回到家中,妻一天三顿调样做饭,她不吃肉,特意让朋友炖了一锅肉送来,知道父亲爱喝米汤,时常有熬好的粥在锅里温着。刚回家那会儿,父亲能自己端着碗吃饭,我总嫌他吃得少,为此曾发生过不愉快。他吃得多我就高兴,他一说不想吃我就心忧,包括他的大小便,少了,黄了,黑了,我都着急、熬煎。有一次我见他吃得少,就劝他再吃几口,他不悦意,怎么劝都不吃,我吊着脸出去后默默流泪,母亲跟出来劝慰说:“你爸也不是装哩,他是实实不想吃饭。”我说我知道,就是心里难受。我不敢给她说父亲的真实病情,怕她听了受不了。这是一个多月来我和父亲的第一次怄气。
父亲二次出院后虽然能吃饭了,但不如第一次恢复的好,身体每况愈下。尽管如此,我心理上仍然不愿意接受那个加强CT的结论,总想着明年春暖花开的季节,父亲还能在院里忙乎,栽他的花,种他的草。母亲也想过父亲的老病,但和我的想法相投,都存着一颗侥幸的心。只有父亲心里明白,才给我嘱托后事。他肯定心有不甘,也不愿违了全家人的心,所以努力地多吃饭,多锻炼,在床上伸胳膊,下地上厕所。父亲卧室的床头离卫生间不足十米,我在前面擎着他的胳膊,他上身前倾,两腿用力,父子俩砥砺前行,中途需要缓一下才能抵达卫生间。返回时他还要在客厅再走一走,我搀扶着,他挣扎着;我欣慰着,也心疼着。父亲喘着气说:“看我能活到明年九十二岁么?”我趁机给他鼓劲,“能!一定能!”
父亲第二次住院时有些犯糊涂,他睡的病床两边有活动床拦,他老感觉坐在汽车上,担心下不来。看见墙上的光影,总说那儿在冒蓝烟。回到家里这种幻觉更频繁了,常常指着墙上说,这儿有一只壁虎在跑,那儿卧着一个什么动物,说得怪瘆人的。父亲神志愰忽,总是做噩梦,惊醒后赶紧给我说,家里有人偷东西,快叫人撵贼。我知道这是他在关心我,同时也为他的病深深担忧。那一段日子里,我因为别的事情要随时出去一会儿,父亲担心不已,回来迟一点,他就胡思乱想,到他面前问安,才惊魂甫定,神志恢复正常。父母之爱子,无时无刻,如水如山,只有这个时候,才体会出父亲的爱子之心是多么真切,多么深厚,每每忆及,我都泪流满面。
父亲不停地咳嗽,时好时坏,正如古戏词中所说,“一日轻来一日重,一日添症八九分”。我请来老中医开了药,有所缓解但治不了根本,不由人忧心忡忡。哄父亲吃饭得一法儿,分次盛饭,不再强求一次吃多少,父亲感觉舒服,乐意接受,我也欢心不已,有点儿“朝三暮四”的小伎俩。但父亲的饭量在不断减少,他说人养病,病也养人哩!我有时也自欺欺人地想,父亲整天睡在床上,能有多大胃口?就这么自我安慰,得过且过一会儿。